须臾到了打磨厂一家旅馆门口。那警官探头向内问道:“有空房间么。”只听里面应道:“没有了。”接着有个伙计走出来,见是警官,忙让道:“原来是王副爷。请里面坐。我们不知是您。您是用房间么?有。有。我给您去匀一间。这还不好办?”那警官道:“我还有公事,不进去了。”就指着他四人道:“你给这四位寻一问干净房子,好生照应。”那伙计道:“您交给我,决错不了。”那警官向祁太太道:“请进去吧。”祁太太道:“您请进去歇一歇。”那警官连声道:“不歇了。不歇了。”就匆匆地走去。这里伙计不知就里,以为祁太太等,不是王警官的亲戚,便是朋友,哪敢怠慢,忙着让他们进去,好像迎贵客似的。把楼上下游廊的电灯都捻亮了,才让他们上楼。到了一间房子门首,那伙计把门开了,四人进去。见屋中只有一张木床,一桌两椅。床上连个被褥都没有,陈设真非常简陋。好在此时只求有个地方存身,又不是久住,也就罢了。四人中只有丽莲,原是深闺静女。向来只闻得旅馆之名,并未身临其境。今天见这般光景,暗想常听说不正经的人,好到旅馆去玩。像这种破烂地方,有什么好玩?大约只为不做好事罢了。接着又想到自己,无故的也会进了旅馆,而且是和男子同来。幸亏还有人陪着,要不然这算什么呢?不由又看了式欧一眼,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当时四人胡乱坐下。
那伙计出去,拿进来一枝笔,一张纸条儿,要丽莲书写店簿。丽莲哪里会写?又不敢开口询问。祁姨太太机灵,忙向她道:“先写上你的名字,注上携妻姊妹三人。再写明家乡住处好了。丽莲起初尚自纳闷,怎么同行四人,店中伙计单向自己交涉?猛又想起四人中,只有自己是男子装束,伙计当然要向男子说话。自己既具有男子的外观,自要负起男子的责任。便接过纸单,才写了个余字,又触到自己的名字不便写明,略一沉吟。祁姨太太在旁看出情形,忙提醒她道:“这是要写名字的,不许写号。你就写旭东两个字吧。”丽莲正不知写什么是好,听她这样说,忙依着她的话写了。心里却不由好笑。原来这旭东二字,是祁姨太太故夫的名字。祁太太为急於点醒丽莲,又怕伙计看着起疑,不觉随口把死人名字说出来。丽莲又在名字下赘了携眷三人的字样。那伙计在旁道:“您还得写上从哪里来,到这里为什么事。”祁姨太太道:“怎这样麻烦?”伙计道:“并非我们给您添这麻烦,只为这些日,官面上查得太紧,店簿上写不完全,就要受罚。平常军警查店,一个月也不定来一次不来。从前几天南城出了两件抢案,就差不多天天来查了。今天所说城里又闹暗杀案子,地面戒了严。方才不大的工夫,已查过一次,说不定还有来的。回头您几位请警醒些儿,省得吃惊。”龙珍接口道:“什么事这样厉害,查一回也就罢了。怎还总来?”伙计道:“您是不知道,这年头儿真教人不得安生。查街的军警,不知有多少拨儿。哪一拨儿来到门口,高兴就进来看看。也有好说话儿的,只瞧瞧店簿,喝碗茶就走。遇着是非精,就许挨屋盘问。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不过通知一声。省得您几位临时害怕。”祁姨太太见这伙计说起话来,无尽无休,便不耐烦。向丽莲道;“不要罗嗦了,快给写上,从天津来,到这里来投亲。”丽莲依言写好,那伙计接过来,却还不走。祁姨太太明白他们这旅馆的规矩,旅客不带行李,必须先付房钱。便取出一张十元钞票递给他,那伙计接过,又问“要被褥不要?”祁姨太太点头,那伙计方自退出。又拿来几幅被子,放到床上。
祁姨太太等伙计出去。忙把门关好,转身向式欧道:“咱们真是脱了一灾,又遭二难。这又是件麻烦事?”式欧道;“怎么又有麻烦?”祁姨太太道:“伙计的话你没听见么?地方闹得这样紧,少时说不定就有军警来查店。咱们一房里住着三女一男,倘然有两个年纪老的也好说,偏偏又都是差不多的岁数。他们盘问起来,咱们该说谁是谁的什么呢?这一层已经形迹可疑。再说若来了盘问,一定对着男子说话,偏偏咱们这位男子,又是冒牌货,见不得人,开不得口。这可怎样办呢?式欧等三人听了,也都踌躇起来。”龙珍想了想道:“咱们四人中,有两个开不得口的。我又不会说话,只可由您对付。有人问时,只说是一家人就完了。”祁姨太太笑道:“事情哪得这样容易?就是我去对付,也还可以。叫丽莲躺在床上装病,我说话就不露破绽了。不过这查店的人讨厌着呢,一见女人,更要盘根问底。咱们倒真要核计核计,该怎样说,省得临时闹驴唇不对马嘴。”式欧到底是少年脑筋,一想就想起学生的事,便道:“咱们就说是同学,从天津上北京来结伴游历。”祁姨太太笑道:“我的张先生,说你是少爷,真是个少爷。难得竟没一些心计。莫说我和龙珍小姐,绝不像学生。既便像了,男女同学挤在一个房里,也不像话。再说方才在店簿上又写明是携眷投亲,要说得和写的不同,才是自寻烦恼呢。”式欧还强辩道:“咱不会告诉伙计。把店簿改写一下。”祁姨太太道:“那样教店里看成行踪诡密,更不方便。还是另想个说法才好。”正说时,忽觉窗户斗然大亮,大家愕然向外一看。原来楼上下天井游廊的电灯,都放了光。接着就听伙计喊道:“众位客人们,请起来,查店的到了。”立刻满楼各屋都骚乱起来,已睡下的,全披衣下床。没睡的也开门恭候。过了三二分钟的工夫,各种声音又寂静下去,满楼听不见一人说话,仿佛都在屏息以待。接着又听楼梯上靴声音,历乱非常。仿佛有许多人走上楼来,便知道是查店的老爷上来了。这里式欧四人。全都手足无措,精神慌乱。丽莲一把拉着祁姨太太道:“这可怎么办,莫说旁的,只我这女扮男装,叫他们查出来就不得了。要不咱们趁这时跑开吧。”式欧也慌了道:“我还是男扮女装,查出来罪名更大。要不我把这女衣脱了。”祁姨太太忙拦住他道:“脱不得,进来时一个男子,无故的又变成两个,更不成事。”又转脸向丽莲道:“你快到床上去,倚着墙装作不舒服,不必害怕。旁的事一切有我。”又吩咐式欧道:“你快立刻到丽莲旁边,装作关切病人的样子。”又向龙珍道:“你只管还坐在那里,不要张致。”这时大家却已六神无主,也顾不得细问,便全依她的话去做。祁太太倚着近门的墙,自己低头想主意。只听来者已查到隔壁房间,隔壁住的客人是山西口音,还没听见说话,忽听很清脆的劈啪一声,似乎有人打了个嘴巴。那客人嗳的一声。接着又一个山东口音的,高声大骂道:“小舅,你个球的,你懂规矩不懂?”那山西客人被打得天旋地转,连话也说不出,只连颤声道:“懂。懂。懂。”立刻又听扑的一声,却不似方才清脆,似乎一脚踢在腿上。那山西人呦呦地哭号起来。山东口音的又骂道:“脓种,你懂规矩,老爷来查店,你敢嘴里衔着纸烟。日姐的,什么规矩?”又听着另有人求情道:“他是个外乡人,没见过世面。老爷饶他这一遭。”那山东口音的道:“好,俺先办公事,你叫什么名字?”那山西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山东口音的又问道:“你到北京来做啥?”那山西人不知又说句什么,山东口音的道:“弟兄们,把他带走。我瞧他鬼头鬼脑的,不像好人。交到处里再说。”那山西人还自求饶,山东口音再不言语。
皮靴橐橐的走到这个门口,丽莲等原就怀着鬼胎,再听到那样凶横的先声,都吓得浑身暗抖。正在这时,忽然门儿向里一开,立刻见一个高大的灰衣人,立在门外。看样子像个下级军官,面目十分凶野。身后还立着几个兵丁,有一个怀中抱着一枝大令箭,令箭的形式,和战台上坐官盗令的令箭,一般无二。那军官一见房中的情形,一双怪眼更瞪得既圆且大。本来这房里除了龙珍面目丑陋以外,其余男是美男,女是美女,妇是美妇,三人集在一处,被灯光映着,合成一团珠光宝气。久在行伍的人,何曾享过这等眼福。不由把头探进房里,口中自语道:“舅子的,男女混杂,真呱呱叫。”祁太太听他说这不相连贯的话,忙硬着头皮,走上一步,预备挺身答复他的请问。哪知他倒望着祁姨太太怔了一会,才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祁姨太太回手指着丽莲道:“他是我的侄儿。我们是到此地来探亲戚。方才一下火车,正遇上戒严,不能通过。他又得了病,所以到旅馆暂住一夜,明早就走。”那军官听了,哼了声道:“不错,戒严不许过去,不错。”又指着式欧和龙珍道:“这都是你的什么人?”祁姨太太指着式欧道:“她是我的侄媳妇。”又指着龙珍道:“她是我侄媳妇家的嫂子。”那军官见她说得关系分明,无可再问,倒很和蔼的点点头。说声“好了”,转身便走。祁太太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只听那军官边走着自语道:“瞧人家这小两口儿,真她娘一对金童玉女,我就没这福气。”祁太太听着好笑,回头瞧丽莲时,脸上已羞得红布一样。式欧也不知怎的,把双手掩了脸儿,坐到椅上不动。祁姨太太看着他俩的情形,心中暗笑,却又打了个转儿。当时丽莲连忙坐起,十分不好意思,只得搭讪着向龙珍道“当兵的人,怎全这样坏?嘴里永不会说人话。也不管该说不该说,就这么顺口一谈。”龙珍晓得他是暗里讥讽祁姨太太,不便答言,只好一笑。那祁姨太太却好像没有听见,自看看手表道:“咱倒是怎样?大家都是累了一天。未得歇息,也该睡一会几了。难道还张着眼等天亮?现在才一点多钟呢。”式欧听到这里,忙道:“我不觉乏,坐到天亮也没什么。您三位请到床上歇着吧。”祁太太道:“你睡不睡没人管,要睡也没你的地方。我问的是龙珍小姐和丽莲。”龙珍推辞不睡,祁太太勉强推她躺下。又去劝丽莲,丽莲一则连日奔波,身上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二则从祁太太把自己和式欧说作一对儿以后,觉着不好意思再和式欧相对,便也依言睡倒。偏巧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只好和龙珍合枕。两个脸儿厮并着,偏巧又是一个假的美男,一个真的丑女,相形之下,式欧是绝不敢看。祁太太看着却是忍不住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