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种道:“是的,夏桀王和殷纣王身边,确实没有像伍子胥那么强势的人物,但夏桀王和殷纣王身边也没有伯噽呀!只要我们紧紧抓住伯噽,多送他一些美女金帛,他会替咱说话的。他虽说不能说服夫差让您不再去吴,但凭他和夫差的关系,保住您的命,还是不成问题的。”
“这……如此说来,寡人明日便动身去吴。寡人有一不情之求,但愿文大夫莫要拒绝才是。”
文种笑道:“微臣是大王的臣,一切听从大王差遣。大王想要微臣做什么,尽管吩咐,还用如此客气吗?”
“如此说来,寡人就直言相告了。寡人这次入吴为奴,长达三年之久,身边不能没有一个近臣,陪寡人说说话,给寡人出出主意,抑或是帮寡人干一些下气力活儿,这是其一。其二,寡人这次去吴,能不能活着回来,关键是伯噽。在满朝文武中,真正和伯噽有过接触的便是你,你若能随寡人入吴,寡人这心便踏实了许多。”
文种一脸欢喜地说道:“大王要臣陪您去吴,这是对臣的最大信任,还说什么不情之求!”
勾践一脸感激地说道:“有臣如此,寡人之福也!”
“大王……”范蠡正想说些什么,被勾践摇手止住了。
“范大夫,你不必说了,寡人正有事要拜托你呢。寡人和文大夫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这治理越国的重担,全落在了你的肩上,请你千万莫使寡人失望。”勾践说毕,一脸殷切地瞅着范蠡。
范蠡忙行了一礼,谦和地说道:“大王让臣代执国政,这是对臣的莫大信任,实在是荣幸之极。但是,微臣觉着应该把文大夫留下代执国政,则会更好一些。”
“为什么?”勾践问。
“文大夫世为楚之贵族,又做过楚国的大夫和宛邑的邑宰,治国治民很有一套。用臣治国,臣不如文大夫。但臣自幼博览群书,特好权变之说,以臣与敌国周旋,随机应变,可能比文大夫更合适一些。大王,让臣伴随您去吴国吧!”
文种欲言又止。
计倪亦向勾践行了一礼说道:“大王,臣觉着,范大夫所言甚是。用人,就应当用其所长。”
勾践轻轻颔首道:“计爱卿所言甚是。文大夫,你就留下来吧。”
文种忙道了一声“遵旨”。
“撞钟上朝。”勾践向随侍的寺人命令道。
等众文武来到朝堂之后,勾践满面愧色地说道:“诸位爱卿,寡人承先王余荫,得以为君,却不遵先王之嘱,喜于游猎,忠奸不辨,方有夫椒之败,不得已与吴国订立了城下之盟。千里去做吴囚,此行有去日,无归日矣!”说到此处,涕泪交流。
“寡人虽说无德、败国,但寡人尚有一些值得炫耀的东西。寡人的朝堂之上,不仅有一群智谋超群、忠心可贯日月的大臣,寡人手中,尚有一支打不烂、拖不垮的越军。寡人兵困会稽山,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若非我五千将士同仇敌忾,其山难保、其营难守,寡人的尸体怕是早已腐烂了。寡人在这里,特向坚守会稽山的将士们,拜上一拜!”说毕,冲着殿下群臣,深作一揖。
群臣慌忙还礼。
勾践继续说道:“寡人兵困会稽山之后,夫差恨不得将寡人五千将士生吞活吃,灭我之国,毁我之社稷。文大夫两番出使吴营,忍受着莫大耻辱,方使我国社稷得以保存。寡人在这里,特向文大夫拜上一拜!”
文种慌忙跪了下去。
勾践将手招了一招说道:“文大夫请起,寡人还有话说。”
“寡人这一次去吴,乃是为奴,是去吃大苦、受大罪,受人驱使,受人羞辱的,性命能否保住,尚在两可之间,而范大夫放着大夫不当,岂止是大夫,是越国的首辅大臣,却要随寡人去吴,去做奴隶的奴隶,范大夫若无一腔爱国忠君之心,岂能如此!范大夫,请受寡人一拜。”
范蠡忙道:“大王不必如此,大王这是要折杀微臣也。”
勾践拜,范蠡也拜。但勾践没跪,范蠡却跪下了。
勾践拜过范蠡之后,又将国内诸事做了安排,方才回到寝宫休息。
要远行了,不能不祭祀一下列祖列宗,从而求得列祖列宗的庇护。第二日辰时一刻,勾践来到太庙,祭奠酹酒已毕,望着一溜儿列祖列宗的神座,悔恨交加。
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泪流满面道:“列祖列宗,不肖子孙勾践无能,勾践失德败国,使列祖列宗脸上蒙羞。勾践这一次去吴,若是能够活着回来,定当痛改前非,兴越灭吴,为列祖列宗争光!”说毕,以头触地,重重磕了九个响头,磕得额头上起了一个偌大的血包。
勾践起驾了。勾践和王后换上了一身平民穿的旧衣裳,在范蠡的陪伴下离开了越都。文种率领群臣和越都的部分百姓,一直送到浦阳江畔。
面对江水,众人为勾践饯行。文种上前给勾践祝福:“尊敬的皇天啊多多保佑,先前虽遭沉没,以后定能高翔,祸是福的根源,忧是喜的明堂,威压别人的人将会毁灭,忍让顺从的人将会兴旺。王虽暂遭束缚,以后将无灾殃。君臣们生生别离,能感动天地上皇。在场的人都无限哀痛,没有人不感慨悲伤。请允许我献上一束干肉,向大王敬酒三觚觚:古代喝酒用的器物,喇叭形口、细腰、高圈足。。”
勾践仰天叹息,举觚垂泪,默不作声。
计倪问曰:“大王垂泪,莫不是仍然为着去吴为奴之事乎?”
勾践道:“嗯。”
计倪劝曰:“臣闻,‘居不幽者志不广,形不愁者思不远’。古之圣贤,皆遇困厄之难,蒙不赦之耻,岂独大王哉?大王尽管前去,臣等必当努力,治好国家,抚慰百姓,增殖财货,练好甲兵,单等着大王回来,带领臣等伐吴,以雪夫椒之耻!”
勾践道:“如此,寡人无忧矣。”举觚向天,一饮而尽。
文种敬过勾践,又敬王后和范蠡。
三觚酒敬过之后,勾践率先登上大船,挥手向众人告别,泪如雨下。
陪同上船的,除了王后和范蠡之外,尚有曳庸、伯辛、小校和三十个美女。
岸上之文武百官、甲兵百姓,见勾践挥手落泪,无不失声痛哭,如丧考妣。
船愈行愈远,王后姬玉据舷而立,目望江面,只见鸟鹊啄江渚之虾,飞去复来,意甚闲适。触景生情,自己虽说贵为王后,可有谁知道,自己一肚子苦水无处倾诉。娘亲早逝,继母如狼似虎,稍不如意,便用钢针刺股。好不容易熬到十六岁,嫁入王宫,做了太子妃。原只说一步登天,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谁知,勾践玩心太重,不是架鹰牵犬,追逐野物,便是微服游荡于街巷,寻花问柳,抑或是呼朋唤友,喝一个天昏地暗,到头来弄得国破为奴。小鸟尚可在江面上自由地啄食鱼虾,我呢?我和勾践这么一去,失去的不只是自由,还有尊严。何止自由和尊严,过的怕是连猪狗都不如的生活了……越想越是悲伤,倚舷泣而歌曰:
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翩翩;
集洲渚兮优恣,奋健翮翮:鸟翎的茎,翎管。兮云间;
啄素虾兮饮水,任厥性兮往还。
妾无罪兮负地,有何故兮谴天?
风飘飘兮西往,知再返兮何年?
心惙惙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
这一歌,歌得勾践心中悲起,潸然泪下。
忽听,歌声又起,比刚才那支更悲、更哀、更怨,向往自由的心情更迫切。
彼飞鸟兮鸢乌,已回翔兮翕苏。
心在专兮素虾,何居食兮江湖?
徊复翔兮游飏,去复返兮于乎!
始事君兮去家,终我命兮君都。
终来遇兮何幸,离我国兮去吴。
妻衣褐兮为婢,夫去冕兮为奴。
岁遥遥兮难极,冤悲痛兮心恻。
肠千结兮服膺,于乎哀兮忘食。
愿我身兮如鸟,身翱翔兮矫翼。
去我国兮心摇,情愤惋兮谁识?
勾践越听越悲,但这一切一切俱都因为自己荒淫无耻,不用忠臣、不听忠言所致,只得打掉牙齿肚里咽,强笑以慰王后之心:“寡人之六翮备矣,高飞有日,复何忧哉!”
话刚落音,在前舱就座的曳庸趋而禀道:“前面是斑竹港,距姑苏不足一舍之地。”
勾践移目范蠡道:“该当何处?”
范蠡回曰:“此次大王入吴,命悬伯噽。若依臣之意,将船泊岸,臣先行一步,去见伯噽,送上美玉、金帛,求他从中斡旋,方才稳妥。”
勾践点头称是。
等大船靠岸后,范蠡遣人寻了一艘小船,命随船之甲士,从大船上搬下二百镒黄金、一百匹细绢、五十坛美酒,并白璧两双、鹿肉一百束、五羖羖:黑色公羊皮。之皮一百张,置于小船之上,深作一揖道:“臣先行一步,请大王在此耐心等候,何时动身,自有伯辛前来相告。”
勾践轻轻颔首道:“一切全听范大夫安排。”
范蠡乘坐小船而去,随船的还有伯辛、四位甲兵和十位美女。申时四刻,众人便来到了姑苏。范蠡见天色尚早,寻了一个距太宰府不足百步的客栈住下。用过酒饭,又挨到亥时四刻,方才由伯辛带路,来到太宰府上,献上美女、黄金、细绢及美酒等物。
伯噽不认识范蠡,向伯辛问道:“文大夫何以不至?”
范蠡拱手答道:“为寡君守国,不得偕也。”
伯噽手指范蠡问道:“汝何人也?”
伯辛代答道:“吾主范大夫也。”
伯噽道:“哪个范大夫?敢不是从楚国而来的范蠡范狂人吗?”
伯辛不敢凑腔,二目望着范蠡,范蠡笑而应道:“在下正是范狂人。”
伯噽一跃而起道:“失敬,失敬!快快为范大夫看座。”
等范蠡坐下之后,伯噽方又问道:“越王呢,来了没有?”
范蠡道:“来了。”
伯噽道:“既然来了,快快请进寒舍,老夫为他摆酒接风。”
范蠡道:“一路上风大浪急,颠簸得他上吐下泻,面无血色,实在不能再走,便在斑竹港停了下来。”
伯噽一脸关切地问道:“要不要老夫遣一郎中前去?”
范蠡道:“依在下来看,寡君之患病,不单单是患在路途之颠簸,近吴情更怯,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伯噽拈胡笑道:“老夫明白了。请范大夫转告越王,有老夫在,让他大胆来吴,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毫毛。”
范蠡带着挑拨的口气问道:“伍太师呢?他不只是上国的太师,在下听说,吴王得以为王,他是出了大力的。”
伯噽冷笑一声道:“吴王得以为王,他确实出了力。但他常常以吴王恩人自居,对吴王指手画脚,甚而呵斥,吴王受得了吗?不说吴王,换作是你,你受得了吗?吴王今非昔比,他已经不是公子,是大王,是吴国的大王。作为一国之王,在群臣眼里,在国人眼里,有无权威,至关重要。伍子胥这么做,吴王心中能高兴吗?吴王早就恨死了伍子胥,伍子胥的话,吴王是不会听的。”
范蠡噢了一声道:“诚如此,在下也就放心了。今日不说了,明晨让伯辛前去斑竹港,将寡君接来,你俩好好谈谈,而后再面谒吴王。”
伯噽道:“好。”
翌日,勾践来到伯噽之府,受到了盛情款待。第二天,鸡未鸣,伯噽便去上朝,直到午时三刻,方传过话来,说是夫差要召见勾践。勾践忙肉袒而去,跪在夫差面前。越后则跪在勾践之后。范蠡将宝物及二十名美女,开单呈献于夫差,夫差接简在手,低头阅之。勾践三叩九拜道:“东海贱臣勾践,上愧皇天,下负后土。不自量力,一抗先王于槜李,二抗大王于夫椒。大王不念勾践之恶,赦践深辜辜:罪,犯罪。,宽之万死之诛,示以再生之路,使臣执箕帚以待大王。深蒙厚恩,不胜仰感俯愧。臣勾践叩头顿首。”
夫差慢慢把简放下,将勾践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问道:“你就是勾践?”
勾践慌忙应道:“罪臣正是勾践。”
“年纪不大,挺狡猾的。用什么死人之阵,败我先王,你知罪吗?”
勾践再拜稽首曰:“罪臣实当该死,唯大王怜之!”
话还没有说完,伍子胥大踏步地走了进来,目若流火,直盯着勾践,吓得勾践汗流浃背。
“哼!”伍子胥冷哼一声,移目夫差说道:“大王,请把勾践交给老臣处置。”
此言一出,把个勾践吓得魂不附体,暗道了一声:“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