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科举考试成了当时达到做官目的、通往仕途的一条终南捷径,自然就出现了全国科举热。大中祥符八年即一零一五年的这次科考自然更不例外。成千上万的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贡生、太学生们已于去年冬季,陆续从四面八方、山南海北,迤逦赶到东京汴梁来。京城尚书省礼部的舍馆早已爆满,象柳三变这样的后来者只有在外面自行找客栈住宿了。大考之年对各类商贩来说,是最好的生财之年,许多远道而来的贩夫走卒、商旅艺人也都汇集京城,更增添了京城元宵佳节的热闹繁华气氛。元宵节后省试就要举行,因此,举子贡生太学生们乘此元宵之夜出来放松放松,以便以最佳的状态去迎接考试。所以街市上到处可见来自各地的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的举子贡生在游玩,或三五成群,或独自成行,或老乡见面,大事寒暄:“幸会、幸会,祝年兄金榜题名!”“祝兄台蟾宫折桂!”“祝老弟高中黄榜,一举夺魁!”……
柳三变见日本的折扇做工十分考究,有巧夺天工之妙,便将自己手里的折扇收了,买了把精美的日本折扇。伴鹤便笑他:“公子见了扶桑(东瀛)的折扇就厌弃了自家的折扇,可知是小姐说的‘朝秦暮楚’、‘见异思迁’了!”
三变笑道:“喜新厌旧,原为人之常情;况且我还只不过是喜新恋旧哩!这叫‘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物’!”说着二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便继续往前走,去观花灯。
正月是农历的元月,古人称夜为“宵”,所以称正月十五为“元宵节”。正月十五日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也是一元复始,大地回春的夜晚,人们对此加以庆祝,也是庆贺新春的延续。元宵节又称为“上元节”。元宵节是中国的传统节日,所以全国各地都过,大部分地区的习俗是差不多的,但各地也还是有自己的特点。正月十五吃元宵,“元宵”作为食品,在我国也由来已久。宋代,民间即流行一种元宵节吃的新奇食品。这种食品,最早叫“浮元子”,后称元宵,生意人还美其名曰“元宝”。元宵即“汤圆”,以白糖、玫瑰、芝麻、豆沙、黄桂、核桃仁、果仁、枣泥等为馅,用糯米粉包成圆形,可荤可素,风味各异。可汤煮、油炸、蒸食,有团圆美满之意。陕西的汤圆不是包的,而是在糯米粉中“滚”成的,或煮或油炸,热热火火,团团圆圆。而元宵节最盛大的活动当是观灯了。
汉明帝永平年间(公元58—75年),因明帝提倡佛法,适逢蔡□从印度求得佛法归来,称印度摩喝陀国每逢正月十五,僧众云集瞻仰佛舍利,是参佛的吉日良辰。汉明帝为了弘扬佛法,下令正月十五夜在宫中和寺院“燃灯表佛”。此后,元宵放灯的习俗就由原来只在宫廷中和寺院中兴行而流传到民间。即每到正月十五,无论士族还是庶民都要挂灯,城乡通宵灯火辉煌。元宵放灯的习俗,在唐代发展成为盛况空前的灯市,当时的京城长安已是拥有百万人口的世界最大都市,社会富庶。在皇帝的亲自倡导下,元宵灯节办得越来越豪华。中唐以后,已发展成为全民性的狂欢节。唐玄宗(685-762年)时的开元盛世,长安的灯市规模很大,燃灯五万盏,花灯花样繁多,皇帝命人做巨型的灯楼,广达20间,高150尺,金光璀璨,极为壮观。宋代,元宵灯会无论在规模和灯饰的奇幻精美上都胜过唐代,而且活动更为民间化,民族特色更强。以后历代的元宵灯会不断发展,灯节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唐代的灯会是“上元前后各一日”,宋代又在十六之后加了两日。
三变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人头攒动的街市上遇见故友。三变正与伴鹤一前一后夹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左顾右盼、东张西望,随了摩肩接踵的人流慢慢向前移动,忽然听见左边一处招牌上书“祥顺布店”四字的店面前有人在叫他:“柳七,柳景庄!”三变连忙扭头顺着喊声望去,发现是同自己有十分亲密的布衣之交的昔日同窗好友孙何,他正站在祥顺布店前向三变招手,一边兴奋地叫三变的名字。三变激动异常,赶快拉了伴鹤挤出人群,来到布店前。孙何快步迎了上去。两人一见面,忙拱手作揖,寒暄不迭。
孙何拉了三变就去附近一家汴京酒楼,找一处雅座坐了,也叫伴鹤坐下,伴鹤拿眼看着三变不敢坐。三变说:“坐吧,自家兄弟,也没外人,不必讲究主仆规矩。要那繁文缛节的东西作甚!”伴鹤于是也坐了下来。孙何便叫了几样菜、一壶名叫汴河醇的好酒,三人便饮了起来,一边叙些别后情况。
三变说:“真想不到咱们能在这百万众生的京城这么容易就相见了。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知孙兄现住何处?”
孙何说:“愚兄本打算与景庄贤弟结伴同行,奈何贤弟因与芜菁新婚燕尔,要迟走一步,愚兄故而先一步到京。好在来得早,总算在礼部舍馆占下一席之地;若稍晚一步,便只好自行解决住处了。不知景庄贤弟现在正下榻何处?”
三变笑了笑说:“小弟今天刚进城,自知舍馆已满,无我容身之处,所以很知趣,在汴桥之西临津客栈住了下来。那儿离舍馆不远,也算个方便的去处。”
孙何说:“这就叫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嘛!景庄贤弟自然不在乎与他人争一立锥之地了。”
说完两人皆哈哈大笑起来,伴鹤也跟着咧开嘴陪着傻笑。
孙何说:“不知景庄贤弟于此次省试可有几层把握?”
三变呷了口酒,微微一笑,说:“小弟不过是硬着头皮而来罢了,何谈把握二字,但听天由命而已。倒是孙兄,依弟看来,是定然能一举高中的!”
孙何笑着摇了摇头,说:“贤弟是过于在乎孟夫子所云‘谦受益,满招损’了吧!愚兄所学怎能与贤弟相比,贤弟乃‘鹅仔峰下一枝笔’,在家乡崇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三变连忙摆手,道:“孙兄实在过奖,小弟不过舞文弄墨、徒有虚名之人;且只不过能填几阕长短句,也只是淫词滥调,秽人耳目,有何德能与孙兄大方之家相提并论?”
孙何笑着说:“贤弟越发自谦了。且不谈这些,愚兄好久未闻见贤弟妙词佳句了,不知新近可有佳作?不妨拿出来令愚兄一睹为快!”伴鹤正欲张嘴说话,三变忙以眼制止,笑着说:“近来只顾进京赶考,长途劳累,并无心思作出什么词来。”
孙何还是不依,说:“那就请贤弟以今日京城元宵盛况赋成一阕,也不枉贤弟京城之行呀!”
4、少年奇遇
正这时,楼下厅堂里传来一阵低沉哀婉的箫声,伴随着凄楚的琵琶声,一位歌妓正在唱南唐后主李煜的那首著名曲子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歌声琴音被夜晚的东风一吹,如袅袅青烟,断断续续地飘上楼来,传得老远。楼下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叫好声,接着那歌妓又唱起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以及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白头吟》):“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三变终于坐不住了,他原本精通音律,酷爱填词谱曲,眼下被这优美动听的管弦歌喉一激,便思绪万千、情感涌动、灵感迸发。也不用孙何邀请他写词了,心中早已度成一阕,便叫伴鹤去向帐房先生要来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伴鹤迅速研成一盘浓墨。三变展纸挥笔疾书,片刻一首《迎新春》便跃然纸上。孙何激动万分,忙展稿读道:
“峥(解代争)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孙何读完,不禁拍手叫绝:“好一个‘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真是写尽了京都的繁华了。好一个‘渐天如水,素月当午’。妙,妙哇!景庄贤弟果然是大手笔,几日不见,如今笔法越发圆熟老到了,只怕李璟、李煜父子再世,冯延巳、韦应物、温庭筠复生,也不能作出这等佳句来!”
三变笑着说:“寻章摘句,不过雕虫小技,何足孙兄如此称道!”
伴鹤却在旁边自言自语似地说:“小的倒是最爱这一句:‘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别的倒不能理解。”
孙何呵呵笑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哇!”说完三人便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正笑间,党倌领进两个人来,三人见是一位老者手里提着一只竹箫,一位年龄十五六岁的少女手里抱着一只琵琶,二人一前一后款款走了进来。那少女虽不施朱粉,衣着朴素,但是却有一段天然的风流韵质,白净的鸭蛋形脸面上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微微低着头,怯怯地看着三变、孙何、伴鹤三人,当真有如“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堂倌走过来,脸上堆着笑,说道:“三位堂倌,饮酒无以助兴,小的特引这二位艺人来为三位客官唱曲助兴,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孙何、三变都十分高兴,说:“这样最好,请二位艺者坐下吧!”堂倌便深鞠一躬,退了出去,这父女二人便坐了下来。老者微笑着问:“请三位客官点谱!”便将一本曲谱单递过去。伴鹤接过去,放在三变、孙何面前。孙何微笑着说道:“我们也不点什么曲子,眼下我们这位柳公子便有新填曲子一首,二位若能依曲唱来,我们定然重谢!”
老者问:“不知曲子何在?”伴鹤便将稿子递了过去,父女看了,俱点头称妙,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此曲能唱得!”于是老者便吹起洞箫,声音悠扬婉转。那少女便缓舒兰手,挥动琵琶;轻启朱唇,开合皓齿,唱了起来。嗓音悦耳清脆,仿佛韩娥再世,昭君复生,顿时将三人及附近听众听得如痴如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