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这祖孙二人,爷爷叫赵竹青,那孙女名唤赵江霞。他们已问明了三变的身世遭际,很是同情他这位江南游子,落魄书生。孙女赵江霞也对三变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感情,她不但被柳三变所作那首凄切哀婉的词曲深深打动,也为他那不幸的遭遇、曲折坎坷的身世所吸引。她几乎到了一日不见三变有如事隔三秋的地步。因此,她常常催着爷爷请三变搭船游江,或者请他来饮酒,说:“柳公子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怪可怜的,不如请来让孙女我学唱他的词曲也好。”孙女的心思被爷爷猜透了,自然顺着她的意愿行事。
三变从老山民的嘴里知道他孙女的父母在一次出航捕鱼时,遭遇江风,一同葬身于江底,如今只剩下这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三变也被眼前这祖孙两个不幸的家族史深深打动,觉得老天不公,好人总是多灾多难,不幸往往如影随形。三变甚至也对赵江霞渐渐产生了依恋之情,被她江水一样清纯朴素粗旷直爽的个性深深吸引,就常常将自己写的词拿来教她演唱。
三变从赵氏祖孙那里回到山驿时,天已很晚;天上乌云翻滚,想来大概是又要下雨了。三变因为今天与赵氏祖孙话谈得投机,多喝了几杯,因此一到客房,便和衣睡下。
恍惚中,三变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汴京。虫娘、楚楚、春雪、秀香等人都来向他道喜,原来三变已金榜题名,中了头名状元。众人都轮番劝酒,三变高兴地饮了一杯又一杯,只觉得双耳轰鸣、天旋地转,口干舌燥,胸中如同着了火一般。他便向虫娘等人推辞说:“不能再喝了,我已顶不住了。虫虫,快扶我去休息!”虫娘便过来扶他去床上躺下。三变睁开惺忪的醉眼,见虫娘比先前更加娇媚动人了,他便一把握住虫娘的双手,激动地说:“虫虫,这下我终于可以将你赎出来了。等我领了琼林宴,夸官三日,便与你完婚!”虫娘却容颜凄恻,忽然流下眼泪来,说:“柳公子,今生我与你有缘无分,不白头偕老了。只等来生,纵然我死,也要跟定柳公子!”三变大惊失色,忙问:“这是为何?”虫娘哭着说:“皇帝已将我选入皇宫作皇妃,公子为何至今尚蒙在鼓里?”正说间,从外面闯进来一群御林军,一位自称吴成孝的太监展开圣旨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柳三变,薄于操行,专为淫冶之词,有伤儒雅;又与新皇妃私通,欺君犯上,罪在不赦!今念其年轻,特从轻发落:将柳三变状元落第,充军发配云南大理;将虫娘打入冷宫,终于囚禁。钦此!”
三变正欲申辩,众军士早已齐声大喝,将虫娘与三变一齐拿下,丝毫不容分说。两人一同高呼对方名字。三变一声大喊:“冤枉啊!”惊出一身冷汗,便醒了过来,方知刚才乃南柯一梦。
这时已是夜半时分,窗风已将寒灯吹息,夜雨频滴空阶,此情此景,倍使三变感到凄凉孤寂。回想梦中之景,环顾眼前情形,三变不觉感到自己久作天涯之客,辜负了当时和佳人的山盟海誓。从前的欢会情景,今夜里一下子都变成了忧愁与凄戚。人生太多不如意,生活总是事与愿违啊!回忆过去的相欢相爱只能是徒然的,眼下的天长漏永、通夜不眠的现实又是多么难捱。他真悔恨当初不该出游,这疏隔乃自家造成的,又能去怨谁呢?然而三变的内心却甚感委曲:自己的一次又一次出游,完全出于无奈,是客观环境所迫,又何尝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去萍踪浪迹、四海漂游?这就好比浮萍,因为无根,所以注定一生都在飘零;好比游云,因为无依无靠,所以注定居无定所。自己的一生都在逃命,看不见前面的路,回首又不见来时的路。这是怎样的无聊无驻与茫茫然啊!三变忽然记起李商隐《夜雨寄北》中的诗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想象着不知何时,与意中人才能相聚,到那时,自己就要在低垂的帏幕下、玉枕上,轻轻地向她详细述说:自己一个人在此地,是如何夜夜数着寒更,默默地思念着她。于是三变又去点亮油灯,磨墨展纸,提笔写下一首《浪淘沙慢》: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更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阕。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歹带 雨尤云,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4、新愁旧恨
三变在山村住了一段时间后,便依依不舍地辞别了赵氏祖孙,依然乘船顺江而下,又回到江宁。三变在这六朝古都游玩了几天,并在一天傍晚登上了紫金山。他被紫金山雄伟的气势激起无名的愁绪。古天文观象台在如血的残阳映照下象一座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坟丘一样,静静地立在山上。望江楼耸立山顶,突兀孤危。三变凭阑远眺,但见残阳铺水、暮霭纷纷、山气氤氲。这教人很自然地联想到梁柳恽的名句:“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但见大雁阵阵,正在向江心洲飞落,却不能捎来自己所思之人的书信。三变忽地便想起窦滔、苏蕙夫妻的故事。苻秦时,滔得罪徙流沙,蕙作回文诗,织于锦上以寄,词甚凄惋。自己举时被仁宗放落,因而出京,与窦滔之获罪远徙,何其相似。然滔尚能收到苏蕙的音信,自己却不能收到虫娘的片纸只字。三变想到此,眼里噙满了泪花,遂轻轻吟出一首《曲玉管》词来: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六朝金粉逐繁华的江宁毕竟已成历史,秦淮风月的浪漫已使三变感到厌倦;自己如断梗漂萍,以一介落魄书生,混迹于这阔人、权贵们得意的繁华场中究竟还有什么意思呢?
三变于是坐船继续前行,便到了京口,当时已叫润州(今江苏镇江)。从此出发可沿江南河经太湖至杭州便可到钱塘江了;到了钱塘,离自己家乡崇安也就不远了。想到要与芜菁相会,三变心中便又燃起了激情。与芜菁已多年不见了,不知她现在过得怎样。
三变立在润州城楼,思潮起伏,情绪翻滚,激动不已。,这深秋的南国终于抵不住季节时序的摧残,江枫红遍、层林尽染,蕙草凋零,如何不让多情的宋玉发出无尽悲叹:“悲哉,秋之为气也……缭(忄代纟)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但闻秋色凋零之中,又传来断断续续、稀稀朗朗的碪杵之声,在残阳中回荡不绝。三变长期漂泊在外,久作他乡之客,闻此碪声,怎地不生旅愁别绪?不知芜菁可也象这些妇女一样,每逢秋季,就用碪杵捣练,制寒衣以寄他这个长年在外的征人;纵然制了,又该往何处寄呢,自己又将从何处接收?三变不觉暗暗吟起杜甫诗《捣衣》:“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碪。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杜甫又有《秋兴》:“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碪。”李白也有诗云:“长安一片白,万户捣衣声。”《古诗十九首》云:“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不是正好可以用来表达自己怀念芜菁,芜菁也怀念自己的心情吗?
那位“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由于天气转晴,云收雨散,也看不见了。他想:古今有多少诗人为高唐神女讴歌吟咏啊!他记起李商隐《楚宫》有云:“十二峰前落照微,高唐宫暗坐迷归。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李商隐又有《深宫》云:“岂知为雨为云处,只有高唐十二峰。”
高唐神女已成陈年杳梦,可是自己所思之人不也正是神女、仙子一流人物?自己凭高之意,无人可会,惟有默默无言而已。凭高念远,已是堪伤,何况又无人可诉此情,无人能会此意呢!此意既然此时此地无可诉、无人会,那么想来这万种离肠,就只有写寄之一法了。可是,纵然写了,又怎么能寄去,托谁寄去呢?他记得张衡《思玄赋》云:“凭归云而遐逝兮,夕余宿乎扶桑。”潘岳在《怀旧赋》中亦说:“晞归云,俯镜流泉。”事实当真能如此该有多好啊!三变面对此情此景,便吟出一首《卜算子慢》词来: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碪、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傍晚时分,三变在润州城中一处酒馆里喝了一阵闷酒。这小饮是不能尽兴的,客中独酌较之都门帐饮是更其无绪的,可是这一饮仍然饮过了初更。三变有许多愁闷待酒消遣,独饮虽无意兴,仍是醉醺醺归来。虽然“借酒浇愁愁更愁”,但是毕竟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三变一进客栈,便倒头睡在自己的床上。在这醉归后短暂的一觉中,三变做了一个好梦,与情人虫虫同衾共枕、备极欢洽。正在这时,却见一人闯进来,揭去了两的被子。原来是娼家老鸨,只见她怒目呵斥,叫三变这个穷酸落魄的文人滚开。三变又冷又气,便惊醒了,发觉自己又象昨夜一样和衣而睡,乃是被冷风冻醒的。他便宽衣睡进被子里。
这单调腻味的生活使人何等不耐烦啊!又有谁能体会到自己的游子苦辛和孤眠滋味?三变想再以睡眠来排遣这孤眠寂寞的心情,然而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想要重温旧梦,而又不复可得。联想到自己孤凄的处境,梦越好,三变就越显得梦醒后的可悲。虽则只一晌贪欢,也值得留恋;然而尽管自己相思情切,终究是好梦难圆。自己与虫虫彼此天各一方,空怀相思之情而无计相就,辜负如此良宵。他想:这不正应了自己离京时与虫娘话别之际在《雨霖铃》中所设想的别后情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于是三变便披衣起床,去案上展纸提笔,赋成一首《婆罗门令》词,借以打发这中宵酒醒的无聊无驻与孤苦凄凉的心境: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敧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