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柳三变又约了孙何一道去街市上闲逛。三变忽然兴奋地说:“孙兄,如今考试大比已过,一切都已成定局。咱们何不乘此放榜之前的间隙放松放松,好好地乐一乐?”
孙何笑道:“咱们赏赏街景,难道不是很好的放松?”
三变道:“这算什么放松!不如去平康坊曲之中找点乐子吧!小弟我认识一家怡红院里的一位可心人儿,她叫虫娘。这个虫娘可是天下难得之妙龄女郎。我与她已多日不见,想念得厉害,孙兄就陪我去找她吧!你若见了,只怕也会动心的,再也不能坐怀不乱了!”
孙何摆手道:“景庄贤弟,在家乡时,先生对你的劝戒,难道早抛到九宵云外去了不成?那种地方,岂是你我二人能去的场所!况风尘女子,水性杨花、云雨西东、人尽可夫,又有何可心之处?不过萍水相逢,逢场作戏,露水夫妻,寻欢作乐,又岂可过于认真而全心投入?”
三变听他如此之说,便不乐意起来,摇头道:“孙兄何故如此鄙视妓女?她们原也是良家女子,只因出生不好、命运不济,为生活所迫,方沦落为娼。然亦有情义、守礼教。且这虫娘,更非一般村妇民女可比,其有画难描之雅态,无花可比之芳容,当令天下所有男人为其折腰!”
孙何笑道:“逼良为娼、逼善为盗,倒是事实。怎奈古今皆然。然而她终究是风尘女子,有伤风化之人。况天底下如她般风流美貌者当不只一人,贤弟为何单单属意于她?”
三变道:“天下自然有比虫娘更为风流美貌的,然而具有雅态者能有几人?要知道,这位虫虫的特质便是雅态。”
孙何却不以为然,道:“自李唐以来的一些歌妓,除了有精妙绝伦的伎艺之外,还有很高的文化修养,能吟诗作词者倒也常见。有甚希罕之处?”
三变则不服气,道:“孙兄此言差矣!象虫虫那样偏能做文人之谈笑的,并不多见。虫虫她心性温柔,品流详雅,原不称在风尘的。其雅态原是源于品格与志趣的高雅,全不象风尘中之女子。小弟我之所以爱慕虫虫正由于此。孙兄有所不知,这些歌妓们虽然受制于娼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她们的情感却是可以由自己支配的。咱们男人只要真正地同情和尊重她们,必能获得其爱情,相互知心,故并非如孙兄所言之‘水性杨花’,实乃性情中人。孙兄或许不信,小弟所作之词,虫虫是最爱唱的,正原于我的词写出了她们的思想情性。”
孙何笑道:“你怎么不说她们也因唱柳词而提高了知名度呢?”
正说间,已来到朱雀门东妓馆区那家怡红院。孙何推脱不掉,只好被三变勉强拉进了怡红院,但见这里进进出出的达官贵人、纨绔子弟,络绎不绝,歌声、琴声,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妓女正与客人们打情骂俏。这一切令孙何耳红心跳,不敢正视。柳三变却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鸨母浓妆艳抹,满脸堆笑迎了上来,肥胖臃肿的身子扭摆着,仿佛一个晃动的大水袋。她一把拉住了孙何与柳三变,嗲声嗲气地招呼道:“二位公子,你们叫哪位姑娘呀?”
孙何忙挣脱她的手,闪到三变身后,红着脸道:“只有他要,我不要!”
那老鸨睥睨了孙何一眼,便冲三变挤着绿豆般小眼睛,挑着扫帚眉毛,吭吭吭地笑道:“哎哟哟!柳大公子,你这位同伴不要姑娘陪,那你带他来我们这怡红院干嘛?”
三变忙陪笑道:“妈妈,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今天是第一回来这种地方,自然不好意思明说。你只管叫虫娘来给我们唱一曲新词就是了。”
老鸨听柳三变如此说话,便高兴地将绿豆小眼眯成一条细缝,说:“原来是初来乍到啊!以后慢慢就会适应的。我道天底下哪有对女人不存心思的男人呢!”
孙何便瞪了三变一眼,悄声道:“你别拉我下水!”
老鸨这时已叫着虫娘的名字,颤悠着浑身的肥肉向楼上走去,口里一个劲地大叫:“虫娘,虫娘啊!那位柳七公子来了!你还不快出来!”
三变将目光从老鸨肥大的臀部转向孙何,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孙兄你是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畏鞋歪。咱们只是听曲子,又有什么?来吧!”便不容分说,拉了孙何来到虫娘闺房门前。老鸨正笑呵呵地从里面走出来,道:“二位公子请进吧!虫娘正等着你们呢!”三变道:“多谢妈妈通报,这个请您拿着吧!”便将一锭二十两的纹银放入鸨母手中。鸨母摩挲着白花花、光灿灿、沉甸甸的银子,笑嘻嘻地下楼招呼别的客人去了,口里不停地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呀!……”
4、蜂蝶相争
柳三变一只手拉着孙何的手,另一只手推开虫娘闺房虚掩着的房门,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孙何极不情愿,但转念又想:“既来之则安之。虽说君子当避嫌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但终究身正名正,又何惧言不顺,行不成?”孙何正胡思乱想间,忽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眼前一亮,看到面前亭亭玉立了一位俊俏妩媚、秀色夺人的少女,心里这才相信三变的眼光,暗暗佩服他的好眼力。那少女便是被三变昵称作可心的虫虫的虫娘。她款款地走向前,向二人行个万福,口中称道:“虫娘拜见二位公子,二位公子请坐!不知二位欲听何新曲?待我唱来。”
三变将孙何按在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微笑着说:“虫虫,近日我作了一曲《迷仙引》,我这位好友孙何兄想借虫虫这副金嗓玉喉而听之。不知虫虫可否赏脸?”虫娘嫣然一笑,道:“柳相公何言赏脸二字,不知词稿何在?”三变便取出词稿双手递给虫娘。
孙何此时也为文雅娟秀的虫娘所吸引,故而并不介意柳三变的话。他终于明白花街柳巷之中也有难得的天姿国色,难怪歌妓们聚居之地:小楼深巷之中,平康坊曲之所,成了三变最为流连忘返的地方。“难怪这坊曲之中身着罗绮、浓妆艳抹的歌妓虽然甚众,但三变却特别属意于虫娘。原来果真是为了她的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孙何正思想间,虫娘已看过词稿,于是用纤纤玉指抚动琴弦,丹唇轻启,唱道:“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
虫娘的歌喉甜润婉转,令三变与孙何听得如痴如醉。虫娘唱完,三变与孙何都极言称妙,“好一副金嗓子!”虫娘站起来拜个万福,笑盈盈地道:“承蒙二位夸奖,这还得归功于柳公子的词写得好,通俗晓畅,朗朗上口,易学易唱!”
正说间,只听门外鸨母高声与人争吵:“张公子,张公子!今儿就让红儿陪你吧!虫娘正在接客呢!”又听一年轻男人道:“岂有此理!我张升也是客,凭什么叫虫娘只接别的客,不接我?难道怕我短你的银子不成?”鸨母陪笑道:“不是银子多少的事儿。张公子,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明儿你若来早了,我再让虫娘陪你。也不在乎这一天的。”那后生也急了:“怎么不在乎这一天?我这是来几次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好吧,今天我只要见一见这虫娘的模样,并不干扰她接客!”鸨母仍不同意:“这怎么可以?”那后生道:“这怎么就不可以?”……
外面争得不可开交,虫娘便急红了脸,道:“二位公子,你们看……。”三变忽地站起来,微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虫虫就让他进来看你一眼就是了,也好了却这个情痴的心愿!”于是高声朝外面喊道:“妈妈,您老人家就让他进来吧!”话音刚落,鸨母便引着一位年轻公子走了进来。她一边搓着手,一边嬉笑着脸说:“柳公子,还有这位公子,你们看,这位张公子偏要进来看虫姑娘一眼,老身也拦他不住!”
那位公子朝虫娘看去,顿时魂销骨酥,目光也直了,于是连忙称赞道:“果然乃难得美人!今日方信何为‘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始知为什么会出现‘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风流韵事。白乐天《长恨歌》称赞贵妃杨玉环云:‘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并非夸张也。今日我张某能一睹虫娘芳容,足矣!真乃绝世佳人,名不虚传!”张升自言自语似地发了一通感慨后,便又转身向柳三变等人告辞:“得罪,得罪!在下这就告辞!”正欲转身离开,三变忙上前拱手道:“敢问这位公子:刚才听这位公子在外面自称张升,难道阁下正是韩城(今陕西省韩城县)张杲卿不成?”
那位公子一愣,满脸诧异,一拱手道:“在下正是韩城张杲卿。不知公子尊姓大名,焉何得知鄙人小名?”不待三变回话,孙何便哈哈大笑道:“原来贵公子便是韩城张杲卿张大才子,在下早有耳闻。这位乃我同乡好友,崇安词人柳三变,想必张公子也有耳闻?”
张升兴奋不已,道:“原来这位就是人称‘鹅仔峰下一枝笔’的柳七郎!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幸会不已!”
三变不好意思起来:“哪里,哪里!说三生有幸的应是我等!”三变也向张升客气一番,又向他介绍了同学孙何,说:“我这位同学孙何,可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有承天接宇之志,经邦济国之才。”张升自然又感到幸会不已。于是三人离了虫娘这儿,便相邀去近旁一家酒馆共饮。三变临走时还向虫娘说改日再会,虫娘点头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