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告而别
南山地理位置偏远,距离最近的乡镇也有半日的脚程。由于怕泄露行踪,逃难的四人只能放弃已经开辟出的林间小路,选择在荆棘丛生的山野间艰难前行。
子衿抬眼望了下夜空,今夜的月光格外皎洁,甚至到了刺眼的地步。她停下来,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却不知被荆棘划破的手指在她姣好的脸颊上留下了一抹血痕。
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嘴唇因干渴下意识地想要抿起来,却感觉到一股撕裂般的疼痛,舌尖品到了咸涩的血腥味。
嘴唇流血了。
今天她已经闻够了血的味道,村民死时的惨状再一次在脑海中闪现:一双双因恐惧与痛苦而变得异常突出几近爆裂的眼球执着地盯着某个方向,浓烈的鲜血从他们的口鼻和伤口中喷涌而出,最后渗入身下的大地,淹没匆匆路过的虫蚁。
想到这,胃中猛然一阵翻腾,她弯下腰干呕几声,由于整日未进食,只呕出几口酸水。
察觉到状况不对,几人都停下脚步。
早就累得喘粗气的胖子最先开了口:“樊师父,我们歇一会吧,看样子也不会有人来追了。”
“不行。”一路无话的繁缕斩钉截铁地开口拒绝,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解释道:“敌人来势汹汹,摆明是要赶尽杀绝。他们因为找不到人而放火烧山,难保不会以同样的方法牺牲附近的山脉,这里绝非久留之地。”
“说的对,到永梁镇还有约莫两个时辰,大家坚持一下。”樊无期给大家鼓鼓劲,接着走在前方开路。
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子衿拍拍胸口给自己顺下气,安慰了几句胖子,搀着他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
到达永梁镇时,天色微亮,青石板街上有稀稀落落的摊贩开始为晨市做准备。为免引人注意,樊无期带着他们绕过大街,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巷,最后进了一家别致的宅院。
庭院不大,一条鹅卵石小路直通前厅。路的两侧都搭着菜架,已有青葱的藤蔓在架上慵懒地舒展枝叶。
他们走进院子时,一位面相和善的老人正为院子里的菜苗浇水。看到几个陌生人闯进家中,他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诧异与不满,反而热情地迎了上来:“樊护卫去而复返,莫非是厌倦了山林里的清淡日子?”
“宁叔,南山苗寨遭人屠杀,只有我五人侥幸逃脱,眼下只能先到此躲避。”
“竟有此事?”老人面露愠色,见两个孩子脸色苍白,他立即给几人带路,“先到屋内休息再说。”
厅堂布置很简单,六把红木椅分列两侧,一张长案上东边摆瓶西边设镜,中间一鼎香炉,供奉着几个牌位,但奇怪的是,牌位上并没有镌刻名字。
宁老带着几人绕过长案后的屏风,子衿这才发现屏风后还有一扇门,通向一处宽敞的后院。东西两侧共有四间厢房,厨房和柴房则分布在两侧角落。
院子里的花草被主人修剪得很精美,一棵垂丝海棠已满树花苞,在温柔的晨风中等待绽放美丽。
鉴于几人整夜未眠,宁老不急于追问事情原委,他热了早饭给几人填饱肚子,然后腾出空间令他们好生休息。
休整半日后,子衿从沉重的梦里醒了过来。她闭上眼,头脑里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画面,心头有一股涌动强烈的怒气与愤恨,试图吞噬她的身体与灵魂。
头疼得快要炸开了,她皱着眉头从床上爬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很暖,院落里的花草慵懒地舒展着柔软的枝叶。但在她的眼中,花丛被修剪得太过规矩,少了几分野性。
没有心情欣赏美景,她想去找那位姓宁的老人问些话,听早上他与樊师父谈话的语气,很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难道樊师父是在每年一次的出山祭拜时与他结识的吗?师父祭拜的故友又是谁?为何师父曾告诉她永远不许迈出大山一步?
原本从不在意的问题,如今再也无法忽视了。
后院没人,子衿推门走进前厅,刚想绕过屏风去找人,突然听到有交谈声从前院传来,声音越来越清晰,向着厅堂来了。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地躲在屏风后,没有立即现身。
“听街坊们议论,说昨夜镇西边的很多座山都起了山火,官府也贴出禁令,近日百姓不可到山中采药割草。我看你们呐,就先在家里躲一阵儿,等风头过去再说。”宁叔进了前厅,用手指指后院,“家里也算宽敞,至于吃穿用度方面,就交给我来办。”
“那就先谢过宁叔了。”繁缕和樊无期各自点了三炷香,拜了长案上的无名牌位,这才坐下。
“跟当年樊护卫的舍身相救比起来,老夫实在惭愧啊。”宁叔感慨万千,目光盯着香炉后的无名牌位,有些出神。
“宁叔,往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宁叔摆摆手,话锋一转,问道:“昨天的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难道是十八年前的那件事……”
樊无期摇摇头,面孔上的伤疤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应该不会,我与子衿避世不出,对他们毫无威胁可言。”
“那莫非是山匪流寇?”
“也不会,南山多毒蛇猛兽,地形也比周围的山峰复杂。山匪一般会埋伏在官道或小道旁的隐蔽处劫掠财物,绝不会冒险袭击一个多年与世无争且并不富裕的山中村寨。”
樊无期分析得很有道理,这么多年来,附近的匪盗从未在南山一带出现过。更何况昨日那些人行动整齐划一,中规中矩,根本不像蛮横的匪类,反倒更像训练有素的官兵。
躲在屏风后的子衿如此想到,正当她准备出来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时,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繁缕开口了。
“我想,他们应该是楚国国君派来的人。”
“此话怎讲?”
“二十年前,楚国的版图还很小,我与族民生活在当时楚境边的一座山中。楚君爱妃遭人嫉恨被下了蛊毒,也不知他从哪里听说我知道解毒方法,命我三日内必须把人医好,否则会将族人赶尽杀绝。当时,她中毒太深,我自知已经无力回天,但为保族人性命,只能先佯装答应,再趁机寻求脱身之法。”
现在回忆起往事,繁缕仍能清晰记得楚君的咄咄逼人,带着族人仓皇搬离楚国时的艰涩与辛苦,更是永生难忘。
樊无期曾听寨子里的人谈论过此事,但心中仍有不解:“事情过去这么久,寨子又搬离原地很远,楚国君主未必能找得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繁缕垂下头,整理了一下思绪,再开口时话语里带上了几分自责,“当年楚君发现我们举寨搬离后,曾命辖内各地官府张贴皇榜,他昭告天下。发誓要让三苗一族为他的爱妃陪葬,并且在杀尽苗人前,他要让我惶恐不安二十年。”
“他的确做到了。自那年开始,楚境的苗族接连无辜受屠,很多人不得已搬离故土,到邻国谋求生路。这二十年来,内疚、自责与恐惧无时无刻不再折磨我。如今楚国已将周围小国尽数吞并,他要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简直轻而易举。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他们。”繁缕的声线变得颤抖,她无法想象族民惨死的画面,她甚至庆幸昨天没有上山亲眼目睹那残忍的景象。
“早就听闻楚皇性情暴戾,没想到他竟会因一个女人祸害这么多无辜百姓。”宁叔拍案而起,沧桑的眼睛里有太多复杂的情愫,但最终他只能缓缓地坐下,叹道:“内暴虐民,外侵欺邻,人君无道,必有祸矣。”
一时间,厅堂陷入沉重的静默中,愤懑、仇恨、无奈、惆怅、悲伤等复杂的情绪席卷而来,每个人的心头都似乎压着千斤重物。
躲在屏风后的子衿也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因为一个女人的死,而迁怒于千万无辜的百姓,这种国君有何资格指点江山?更可恨的是,因为这个荒唐的理由,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乡成为一片废墟,好友命丧黄泉,这让她如何甘心?
情绪越来越激动,子衿再也忍不住冲到前堂,恨恨地说道:“这种暴君,人人得而诛之!”
看清从屏风后闪出的身影,樊无期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怒道:“胡闹!他是一朝天子,身边有一等一的高手保护,岂是你我说杀就能杀了的?”
“那我们的家就白白地被他毁了?虎子和那些村民都会死不瞑目!”
“子衿,你还是小孩子心性,根本不知道事情有多复杂。”樊无期表现得很激动,他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直视自己的双眼,非常严肃地警告道:“不管怎样,这件事你坚决不能参与,你听明白没?”
“我不懂!除非你告诉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我曾答应过你的母亲,绝不会让你再涉进那趟浑水!如果你……”
“那只不过是你对她的承诺!”樊无期的话还没说玩就被硬生生地打断,子衿红着双眼,沉下来的语气中透着从未有过的执着与淡漠,“小时候我向你询问关于我父母的事情时,你选择闭口不谈。现在你又想用她来阻止我?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女人,我绝不会让一个死人的三两句话决定我的命运!”
从没想过向来贴心的子衿会说出这番话,心头怒气噌的一下窜到大脑,樊无期扬起手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不仅打得在场所有人心里一惊,手掌传来的刺痛感也让他自己愣在原地。
为了缓和瞬间凝固的气氛,繁缕起身把子衿拉进怀里,语重心长地说道:“子衿,你师父也是为你好。你年纪还小,上一代的是非恩怨太多,很多你都不甚清楚。让你不要牵扯进来,对你而言是种保护。”
子衿仰起头不让泪水流出,她咬紧嘴唇,倔强地不肯说一句话。
一旁的宁老看到这幅场景,也赶紧站出来调和。但直到吃晚饭时,气氛仍然十分僵硬。樊无期坐在桌旁沉默不语地吃着饭,子衿根本不肯动筷,默默地帮忙收拾碗筷后,便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
整夜,樊无期都辗转难眠。他疼爱子衿,甚至超过自己的生命。想起白天那一耳光,他心里满是愧疚,但他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方式,他无法开口说出一个阻止她的理由,他担心如果子衿得知全部的真相,只会更加决绝。
思绪越飞越远,不经意地想到十八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樊无期只觉得心乱如麻。渐渐地,倦意袭来,忽然一丝细微的清香飘来,他意识到有些不对,但心神已由不得他掌控,一头跌入混乱的梦境。
第二天清晨,樊无期被宁叔摇醒时头脑还有些眩晕。想起昨晚那股诡异的香味,他暗呼糟糕。果然,宁叔递给他一封信,上面是子衿的字迹,只寥寥写了几个字:我走了,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