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静心斋。
葆儿的物什被一样样般进去,这些东西一堆进来,本来适合的屋子就显得拥挤了。曼儿走在最前面,眉目中有些忧伤也有些兴奋。
“娘娘,这些衣服都是奴婢挑出来给您御寒的。天气这么冷,又没人照顾,您一定要小心身体啊。哎呀,本来拿的东西也不多,怎么放在屋子里头这么挤啊。”曼儿来回巡视一遍,就有些懊恼了。
“我的衣服都被你搬来了,这屋子这么小,能不挤吗?你给我留下三四件就行,剩下的就拿回去吧。这些胭脂首饰之类的以后我也用不上,拿回去分了吧。你也不要委屈了自己。对了,小鹏子的伤怎么样了,不是很严重吗,怎么也跟着来了?”看到小鹏子正费劲的搬一个箱子,葆儿连忙问道。
“多谢娘娘挂怀,不碍事的,小鹏子皮糙肉厚,几板子还受得住。”葆儿淡淡点头,心里却还是担心的,那是五十大板,一般人根本受不住的,他的伤这会儿还很严重吧,却还要坚持前来。
“对不起。”葆儿忽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虽然知道没有任何作用。
丰盛的膳食被送了上来。小惠子鹦鹉学舌的重复了昊黎的那句话,谁知刚说完,葆儿的眼泪就差点儿掉了下来。“搁在桌子上吧。”
小惠子瞪大眼睛看葆儿,真的没有一点拒绝的意思,告退之后,心里不禁琢磨起这句话。他是自出生就在**长大,从记事起就做了太监,怎么能知道讨生活的艰辛呢?
“大家一起吃……”话说了一半,忽然想起刚开始的那段日子,话不自禁咽进嗓子里。因为自己,害得曼儿被打了一顿板子,现在想起,一切都仿佛近在眼前,可是这一次见面,大家都知道,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葆儿,我们一起吃饭吧。”看出葆儿的尴尬,曼儿笑眯眯的开口,眼眶里却盈满泪水。那一声葆儿,却成功引出了葆儿几次吞下的泪水。
“是啊,我们一起吃饭吧。”小鹏子也附和道。
葆儿迅速擦掉眼泪,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好,我们一起吃。清姐姐,你也一起吧。对了,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
未等葆儿说完,昊清急忙接口:“我叫阿清,刚刚就听到葆儿不住的说起你们呢。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是葆儿的福气啊。”
葆儿淡笑着表示同意,却原来,她也是万分忌讳自己是身世的。那些痛苦的回忆,总是想远远的避开众人的耳目。
“阿清姑娘,很高兴认识你。葆儿能在这里认识你,有了一个伴,我们总归也能放心啊。”曼儿说完这些话,感觉气氛有些尴尬,不禁岔开话题。“这些菜,从葆儿去慈宁宫的那天早晨,大家都没有尝过了,这会儿,正好解解馋啊。大家快吃吧,小鹏子,你不是说很长时间都没有沾到肉腥味了吗?”
小鹏子眼眶也有些发红,这会儿忙扯出一个笑容:“就是呢,我总念叨着受了伤没有好好补补,这会儿托葆儿的福,都补回来了,呵呵,呵呵……大家吃啊,都看我干什么,我不好吃的。”
虽然极力调节气氛,可是饭桌上总是显得悲凉落寞,与这色香味俱全的饭食完全不搭边。“小鹏子,你们这几天没有饭,是怎么充饥的?”
“呵呵,这不简单呢,我们之前储备了不少粮食啊,再者,我们捕了好些麻雀,有几句俗语叫什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们吃了比吃鸡鸭鹅更有味道。”小鹏子笑嘻嘻道。
葆儿低下头,吮了一口汤汁,眼泪就啪嗒掉进碗里。他们,总是这么竭尽全力的去安慰自己,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让她伤心难过,这个恩情,她怕是再也报答不了了。
“你们以后都找到出路了吗?你们做事一向稳当,只是怕你们的新主子不会太信任你们啊。”
“好了好了,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做什么呢?你不是常说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会儿为我们担心什么呢。只是,你自己一定要好好的,有机会,我们一定来看你,等冬天的棉衣脱了,我们给你送夏衣啊。”
昊清一直静静的坐在旁边,看她们明明主仆却关怀若骨肉,其实真正的骨肉之情也不一定及他们之间的感情真挚,心里不禁万分感动,眼见几句话就扯到伤心处,笑着道:“这又不是生离死别,不过几步路功夫,想来就来了,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不过这么丰盛的膳食,如果你们不好好享受,就白白糟蹋了葆儿的一番心思了。”
“对对对,我们吃饭,你看这道菜,那火候把握的多准啊……”
常常越是难过,就越想说出欢快的话来,然而几句故意宽人心的舒心话,往往因为语调欢乐更衬托出离别的哀戚。很多人,离别之际故作旷达,反而将那种离别的伤心思念更表现的透彻淋漓。很多人,离别哀哀凄凄,只因为伤心的深了,离开之后反而不觉得难过了。
葆儿推开饭碗,走出拥挤的房间。雪下得又大了,地上已经铺上薄薄一层,脚踏上去,沾点儿细碎的白雪,留下淡淡的脚印。是不是在这种痛苦的环境下,连大地都拒绝脚步踏上去的痕迹?
念及此,心下更是伤心,不觉间就吟出一首诗来,却记不清是从何处得来。
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秋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声音哀绝,诗句更是断肠。
回首西风,百事堪哀。记忆里,每件事都涂上了悲哀的颜色。除了哀伤,天南地北,几回寒暑,便只有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葆儿,不要背这样的诗,不要记住这样的故事。”昊清的声音在西风中颤抖,虽然声音很大,音调却被风吹得模糊不清。
“为什么不能记住?清姐姐,我的记忆里,没有其余的故事。”葆儿声音虚幻的似乎从天际传来,“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
“好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哈哈哈哈……”忽然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葆儿回头,却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正昂首走来,鹤骨仙风,一股道家的飘逸风范,让人心神不禁为之一振。
葆儿知道此人不可小觑,恭谨的问安,老人淡然一笑,虚扶葆儿与昊清等起来,眼神却总徘徊在葆儿与昊清脸上。
昊清眉头微皱,附上葆儿耳畔,悄声道:“他是丞相许左,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你要小心。”
葆儿淡淡点头,几番念头在脑海闪过,却想不明白丞相前来的真正原因。一个因失宠打入冷宫的妃子,能得到丞相大人打架光临,这是多大的荣幸啊。葆儿自嘲道。
许左目光注视着葆儿与昊清,一时之间倒有些不能确定哪一个是皇上口中说的修仪娘娘。两人都是佼佼之人,风姿绰约,稳重得体,不分伯仲。只是葆儿有一种压抑的伤痛,昊清有一种疏离的淡漠。一种是新伤,一种是旧痛。
当今天下,葆儿是第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那么另一个就一定是先皇打入冷宫的妃子了。思及此,许左暗暗在心中叹息。多少妙龄女子,只因为一个叫做帝王的人,蹉跎了青春,耽误了岁月。如果她能晚些进宫,前途当真也是无可限量啊。
许左被引进了葆儿的静心斋,因为大家都匆忙跟了葆儿出来,饭菜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此时一片狼籍,让葆儿一行人颇为尴尬,手忙脚乱的收拾着。许左却恍若不知,只顾环视葆儿的静心斋,这等潇洒大度让葆儿忽然间自惭形秽。
他的目光落到展开一半的花鸟世界这幅图画上,仔细端详片刻,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朗声大笑:“老臣听闻皇上说,娘娘此画可以以假乱真,今日看来果真不假,娘娘果然是禀赋天成,老臣好生敬佩啊。”
“丞相大人谬赞了。臣妾拙笔只能绘其形,对于其中神韵却描摹不得万一,只知此画乃是大宗师董坤子所作,一直对其万分仰慕,却并不知晓大师的品性风格,故以一直以来,深以为憾事。”葆儿谦逊道,心里却渴望从许左那儿再打探些那个乌其国的秘密。
许左惋叹一声:“是啊,能见得大师一面,老臣也不枉此生了。只是大师早已隐退多年,先皇多年探访也终无所得啊。”
“那丞相可知,这幅花鸟世界是缘于什么机缘得到的呢?”昊清插进话来。
“这个,说来也巧,是上官将军带回的战利品。上官将军出师大捷,一举歼灭乌其国,并且缴获了此画。可以说整个乌其国都没有这幅画贵重呢。”许左笑道。
昊清面色一冷:“丞相,画是死物,人却是活物,难道一件死物抵得过千万人的性命吗?上官将军为了一己私欲,歼灭一个国家,枉害千万性命,这也算得上是胜利吗?小女子一向敬重丞相为人,难道丞相也认为这是理所应当吗?难道丞相不为这千万人的无辜被戮感到悲愤不平吗?”
昊清声色俱厉的一席话让修养甚好的丞相也不禁变了脸色。他目光犀利的直视昊清,昊清巍然不惧,坦然顶上他的目光,两人对视良久,许左才淡淡开口,语调甚是严厉:“姑娘,你记着,你所处的是大俣国,不管你是哪国人,你现在在大俣境内。”估计这一刻,他才霍然明朗昊清为什么会在这冷宫之中。
对于大俣国的臣民来说,其他国家都是敌国,同情别国而斥责本国将士,那是叛国谋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