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钧的春来得尤其的晚。已经是春分时节,正应太阳暖暖照耀的时候,天空依然阴沉的可怕。风冷冷的,吹在脸上犹如刀子般。
当然,洗衣盆里的水也冷得骇人。葆儿仔细的揉搓着盆里色彩斑斓质料优良的衣服,偶尔抬起红彤彤的双手互搓几下,有点酥酥的感觉,不知是累的还是被冰冷的水冻的。熟练的撩起拂在眼帘的发丝,看看天边依然一片阴霾,她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洗衣服。
她是上官将军府的丫鬟,这人尽皆知。她每天早晨打扫庭院完毕就该洗衣服,这是十多年不变的任务。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呢?不仅她在想,所有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少女都在想吧。
“葆儿!”忽然传来一声慈爱的呼唤,潜意识的她想唤“花嬷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乖巧的低声应答。她知道,站在她身边的再也不可能是她敬若师长的花嬷嬷了。花嬷嬷在一个月前走了,任她如何的哭喊如何的哀求,还是走了。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花嬷嬷是笑的,很欣慰的笑容,因为她一手养大的葆儿已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漂亮而且懂事。
葆儿站起来,屈膝向新来的王嬷嬷问安。王嬷嬷笑容可掬,揉搓着葆儿冰冷的小手,“这天呢真是折磨人哟。这一大盆衣服,等洗好了,身子骨也冻坏了。”说罢,卷起衣袖,揉搓起盆里的衣服。
“王嬷嬷,这……”葆儿有些惊讶,不知该说什么。之前洗衣服,花嬷嬷也是这般帮衬她的。虽然将军府的丫鬟活多也累,但花嬷嬷在的那些时日,较之其她丫鬟,她还是颇为轻松的。只是没有想到,这新来的王嬷嬷也如花嬷嬷般这么照顾她。
“葆儿也姓上官吧。”王嬷嬷嘴上说着话,手却没停。
“是啊。”她笑笑,眼中一闪而过的是难以察觉的悲戚。“葆儿虽姓上官,离这上官府却是八竿子打不到。”这句话不是她说的,却是听那些碎嘴的丫鬟婆婆们说的,此时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难言的苦涩。
她们如何知道,这个上官葆儿就是上官将军的亲生女儿。只不过母亲早早去了,她无依无靠只能做个丫鬟,幸亏花嬷嬷的照顾,否则那苦涩伤痛的童年她该如何度过。每念及此,她对花嬷嬷的思念就增加几分。她只知道有些该藏起来的东西是该永远的藏起来,只是,不甘心。
每每搓洗着那些色彩斑斓的衣服,她不甘心;每每看见她们在院内嬉笑打闹的身影,她不甘心;每每听见那一串串银铃般无忧无虑的笑声,她不甘心;每每看见上官将军赏赐的珠宝衣物,她不甘心;每每她们撒娇般的唤爹爹而她只能低眉顺眼唤老爷,她更不甘心。
即使一千一万个不甘心,她只能忍着。否则那强势的夫人如何会容得下她?她只能等待时机,等着翻身的机会。可是,十七年时光荏苒,她的机会还是没有到来,而唯一知道她的身世可以全心全意帮助她的花嬷嬷又这么去了。
她淡淡的叹了口气,笑容却并未从脸上消失。她记得母亲说过的话,笑容,是最好的武器。她一直在学习微笑,即使她本应痛苦的怒骂,即使有时她恨得想打人。
王嬷嬷听她半开玩笑的口吻,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我刚到这儿,管家就跟我说葆儿乖巧懂事,还会逗乐子,简直就是我们的活宝。还说啊……”王嬷嬷故意停了下来,似乎在吊葆儿的胃口,“葆儿猜猜,管家还说了什么?”
“葆儿可不是管家肚子里的蛔虫,哪猜的到啊?”葆儿的头埋得更低,似乎猜到了王嬷嬷下面说的是什么。
果然,王嬷嬷笑哈哈的说:“葆儿长的这般漂亮,哪家的公子看不上我们葆儿,就是眼睛出了毛病。葆儿要看到哪个中意的,只要说一声,我们风风光光的把你嫁出去。”她的嗓门越扯越大,一旁干活的小厮丫鬟们都跟着起哄起来。葆儿被这么一弄,头埋得更低了。
那边说话的人起哄声音更大。“葆儿,我家附近有一个尚书府,他们正打算娶个媳妇,改天我让画师给你画幅像送过去?”
“不要瞎说,尚书府娶亲的公子有些不地道,葆儿嫁的夫君一定得是顾家的,葆儿得好好疼着。”
“就是,就是,葆儿那么漂亮,怎么说也得找个好人家。”
……
葆儿知道,那是一群好心人,对她很好,也很热心。可是少女的心,总是飞的很高很高。
那时是十岁吧。她倚在花嬷嬷的怀里,一起看星星。看牛郎星,看织女星,看他们隔得很远很远,遥遥相望。那时她就想,即便以后是遥遥无期的等待和思念,可有那一瞬间的爱也就够了。只要深情的一次相拥,抵得过永远。
花嬷嬷摸着她柔顺的头发,轻轻问:“葆儿,长大了要嫁什么样的男儿?”
“要英俊霸气,要文武双全,更要爱我,只爱我一人。”她闭上眼睛开始美丽的幻想,她看见了深沉似海的黑色眸子,她看见棱角分明的冷峻脸庞。
花嬷嬷轻轻的叹息,然后说:“孩子,一定得记得爱你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其余的东西,有或者没有,并不重要。”她害怕,这孩子会重蹈她母亲的后辙,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她更怕,葆儿的聪慧美丽会成为日后王亲贵族争夺的对象,在权势地位的欺压下伤痕累累,一如她的母亲。毕竟,现在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背景,只能任人宰割,只能靠命运给她一条可以存活的道路。
可是那小小的孩子心里只有梦,只有梦啊。
花嬷嬷叹息着,无奈着。她的母亲,也曾有骄人的美貌,也曾有无双的智慧,只是国亡了,家不再了,像失根的蒲草,逐浪的浮萍,辛苦悲凉。
那个被托付给她的孩子,她怎么能让她再重蹈那条不归路呢?
不能了。决不能。
临死前,她偷偷的托管家,托王嬷嬷给她找个好的婆家,嫁去了,平平淡淡却也衣食无忧。只是老人的心,做孩子的并不懂。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不甘于如此的平庸。她是聪明的,嘴上不说,心却蠢蠢欲动。
她一直在寻找机会。
“葆儿,葆儿,怎么不说话了,你看狗子哥给你说的行不行啊?”沉思被粗犷的男声打断,葆儿抬起白皙的面庞,不施粉黛,更显清丽脱俗。
“狗子哥,葆儿觉得你得先考虑一下自己,大伙儿说是不是啊?”葆儿的嘴角勾起一片昂扬的笑意,不觉间已把矛头转向了狗子。
“狗子,我看你的事比葆儿紧呢,你都二十一了,总不能单身汉过一辈子吧。”娶了媳妇一年多的小薛子接口道。
“那你不是二十三才娶媳妇吗?”狗子的脸憋得通红,较之葆儿之前的镇定自若,狗儿显得着实狼狈。
“那我也已经娶了,关键是你现在还没娶吗?做哥哥的关心兄弟,你傻小子怎么不领情啊?”
“我,我没有……我……”狗子结结巴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忽然灵光一闪,把问题又抛了回来。“刚才明明说葆儿妹子的,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葆儿顿时头大了,什么时候狗子也变得这么聪明了?
“我记得百草堂的于公子常常来看葆儿呢。”
“对,那于公子是一表人才,听说还是宫里的御医,前途不可限量。”
“于公子这人看着本分……”
忽然,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却是上官宏回来了。众人都跪下行礼,葆儿伏在地上,对这个爹爹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恨多一点,还是期望多一点。她就像追着泡沫的孩子,总希望有一天,他会对她说,你是我的女儿,回到我身边吧,可是那泡沫只会在空气中破裂,明知如何都追不到,还是固执的追下去。
上官宏大踏步的向前走,年华已经在他的头上流下白发,然他的背仍然是挺立的,仿佛如何都压不倒一般。
葆儿想抬头看他,只是微微的抬起一点而已。却不料,四目相对,电石火光之间,他的眼睛冷峻深沉像深潭中的水,她的眼睛清澈透明像溪涧的清泉。按常理,葆儿应该连忙垂下头去,可是对上那双眸子,她忽然间什么都忘记了,脑中恍恍惚惚的只是一句话:难怪母亲会不顾一切的爱上他,不计后果。
是了,想想十八年前,他应该还是俊朗的美男子吧,对上他的眼睛,母亲是彻底沉沦了,无法自拔。所以母亲会爱的那么苦那么累,只因为沉迷,母亲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若当年是她,她应该也会不顾一切吧。难怪花嬷嬷一直念叨着,担心着,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压在花嬷嬷心上的是多重的一颗石头,而从前的她,是多么的霸道无理,多么的不懂事啊。
可是,就算明白了这些,当她真正碰上自己的那一半时,她会为种种障碍种种羁绊犹豫吗?如若让母亲再选一次,经历了这么多,母亲还会义无反顾吗?
会吗?会吗?
“你叫什么名字?”她听到威严却不失温柔的声音。他在问她。
“回老爷的话,奴婢叫葆儿。”
“葆儿?”
“是,奴婢上官葆儿。”葆儿重复。
“‘葆’取自何意?”
“草木繁盛之意。希望奴婢可以顽强成长,不畏艰难。”她想起母亲给她解释时眸子中闪现的傲然神色,仿佛再多的苦都阻挡不了前进的脚步。
上官宏的眼睛在那一瞬大放异彩,也只是一瞬而已,却被她敏锐的捕捉到。“你随我来。”语罢,他转身大步前行。
他说的是什么?分明就是……“你随我来”,“你随我来”,“你随我来”,这四个字在她的脑海中无限制的放大,她怔住了,她不敢相信。可她分明看见了他眸子中的欣喜,难道是他知道了她是他的女儿吗?
他一定是知道的。葆儿对自己说,虽然此时的自己是那么的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