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来这一手,是邓汉祥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惊了。没有想到蒋介石不仅要挥起大刀砍四川的军队,还要把甫帅一肩双挑的军政两职分开。换言之,要把甫帅手中的军权拿去,这绝对不行!邓汉祥忍着气竭力保持平静,他气定神闲地问蒋介石:“不知委座所言‘中央拟派能够同他合作的人去任省政府主席’,这个人指的是谁?”
蒋介石指了指张群:“派岳军去如何?”
邓汉祥没有表态,蒋介石阴阴一笑:“如果岳军去还不行,我亲自兼四川省政府主席如何?”
哎呀,看来这话蒋介石还不是随便说的,邓汉祥硬顶一句:“这样怕是不好,因为!”他搬起指头一一道来:一、委员长是国家元首兼总司令,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元首兼一个省主席的先例。二、事实证明,刘(湘)主席年来的军政两职都是卓有成效。如果这样,将动摇川局进而波及川康西南,请委员长三思!
“鸣阶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蒋介石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不是要剥夺刘主席的职务,不是对他工作的不满。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对他的爱护。四川是中国大省,不仅物产丰饶,人力资源也非别的省可比。有特殊的地缘优势,是我国的战略堡垒。这么大个省份,这么重的担子,压在刘主席一人身上我于心不忍。他身体不好,最近还吐血,吐了一品碗……”蒋介石用双手比出一个品碗的样子,一副深为关心、忧虑、痛切的神情。
邓汉祥心下又是暗暗一惊。心想,连甫公最近吐了一品碗血这样的事,老蒋也知道了!可见,老蒋人虽然不在成都,可他的眼睛一天都没有离开四川、离开成都、离开刘甫澄,自然也没有离开我邓汉祥。他有人安插在我们身边,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严密监视中。这样一想,他心上一紧,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山下很热,山上很凉爽,尤其坐在这别墅大客厅里,很凉爽很舒服,然而,还是感到冷,是心冷。
邓汉祥的目光从落地大玻璃窗望出去,外面阳光亮眼,天空很高很蓝,如同水洗过的一块硕大的蓝玻璃。远远的天边,有一缕透明的白云,像一叶慢慢舒卷的白羽。远远近近翠绿色的山峦、错落有致。近前的花园中婆娑的绿树,跳跃其间的鸟儿,因为玻璃窗相隔,听不见雀鸟清亮如水的啼唱声。但这一切动的、静的映在莹澈的玻璃窗上,像幅多彩的油画。可是,这会儿,他没有心思欣赏这清凉世界庐山上的美景。
外柔内刚的邓汉祥,集中注意力应对。他说:“委员长拟将军民分治,这在四川实行起来,恐怕暂时有困难。”说着,举了好些例。从反袁期间的滇黔军入川及之后的川军驱逐滇黔军血战引起的整个西南局势的混乱等等。理由非常充分。
蒋介石说不过邓汉祥,他下意识地将身边张群送他那根象牙雕刻拐杖拿在手中拄拄,看了看张群、贺国光。意思要他们发表意见。
华阳相国张群出人意料地没有表态,只是看了看“贺婆婆”。贺国光也滑头,看邓汉祥在这事上态度强硬,绝无回旋余地,也就只是笑笑,没有吭声。
其实,蒋介石对此也没有一定之规,他是在对邓汉祥试探。于此,他退了一步,对邓汉祥这样说,“川省目前情况下,军政大权是集中在刘主席一人之手好,还是分开好?可以缓议。但是!”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坚决起来:“四川的军队非裁不可,这是毋庸置疑的。就目前而言,川康间的军队,零零碎碎加起来,再加上各地保安部队,当有40万之众。如此众多的军队,只能加深劳苦人民群众负担,难道不该裁吗?”蒋介石说到这里,有些冒火,看着邓汉祥,要他对此表态。
邓汉祥来时,同刘湘细谈过裁军问题,思想上有所准备。他从容应对道:“甫帅也认为,川康众多部队,确实良莠不齐,该裁一些!但如何裁、裁多少,从何动手?容我下来与张部长、贺团长细商议吧?”说时指了指陪坐在侧的张群、贺国光。
蒋介石用目光征询张、贺二人意见。
华阳相国张群,此时犹如一扇磨子之间的磨心,至为关键。他开始和稀泥。他说,邓秘书长衔命刚到,旅途劳顿。委员长的高瞻远瞩,良苦用心,委员长新的精神、设想,邓秘书长还来不及反应,消化。他建议让邓汉祥先休息一下,将委员长的用意用心好好领会领会。容我和元靖与邓秘书长展开谈,深入谈。
贺国光附议:这样最好。
蒋介石同意了。
接下来两天,邓汉祥与张群、贺国光的谈判很是艰苦。因为双方代表了不同的利益,成了拉锯战,没有谈出蒋介石想要的结果。第三天,蒋介石接见邓汉祥,他不无讽刺地说:“鸣阶,你真是不辱使命呀!借你们四川话说,要在你们四川整军裁军,简直就是鸭子身上的毛——难打整。不过,再难打整也得打整,而且,要打整干净。你可以回去了。请你给刘(湘)主席代个话,下月在重庆召开的川康整军裁军会议雷打不动。他一定要出席。届时,如果我来不了,我派军政部长何应钦代表我到重庆主持。嗯?!”说时鹰眼闪霍,就像要把邓汉祥吃了似的。
邓汉祥看得出来,蒋介石这次下了狠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邓汉祥答应下来。说得脱才走得脱。当天上午,蒋介石派姚副官长送邓汉祥下山,邓汉祥经南京下关机场当天下午回到成都。
30
薄暮时分,顶着最后一抹如血的残阳,重庆到成都最后一辆长途客车,风尘仆仆,颠颠簸簸进了牛市口长途汽车站。熙熙攘攘的车站内,从这辆车上下来的人中,有4个好像是下江一带过来的中年男人。他们西装革履,博士帽,眼镜,嘴唇上护一绺小胡子;个子不高,胖瘦不一。
稀疏的街灯渐次亮了。他们出了车站,将戴在头上的博士帽往下拉了拉,似乎着意遮掩着什么——他们是日本外交部派来成都调查、处理大川饭店事件的外交官。其中一个寡骨脸,尖下巴的中年男人,叫松村基树,他是日本驻华大使馆三等书记官,也是这个团的领队。他们要了4辆黄包车,分别坐了上去。
去皇城!松村基树的中国话说得不错。4个黄包车夫将腰一弯,两手麻利地抄起车把,拉起车小跑起来。坐在车上,很舒服地跷起二郎腿,一路上左顾右盼的4个日本人显得有点贼。他们中,松村基树和日本驻重庆领事馆领事糟谷廉二是日本职业外交官,另两个是军人,分别是海军武官中津成基中佐和陆军武官渡左近中佐。
除了糟谷廉二,另外3人都是第一次来成都。他们没有想到地处内陆的夜成都,是如此繁华。他们心中的成都是从《三国演义》上看来的,相当古旧。虽然来时突击过这方面的学习,储备了点相关知识,知道成都唐宋时期就是全国五大繁华都市,曾经有扬(州)一益(成都)二之说。司马相如在《蜀都赋》中谓成都“既丽且崇,实号成都”,大诗人李白诗中也有“九天开出一成都”,成都不仅繁华、而且风情旖旎……就在他们将眼中的成都与书本上的成都进行对证比较时,迎面来了一支抗日游行队伍,声势浩大,让他们感到触目惊心,身上一阵冰凉;感到形势严峻,预感此行够呛。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沿途散发传单,与欢迎的市民互动。他们不断振臂高呼“誓死争回东三省!”“誓死不当亡国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一时万人空巷,场面火爆。他们害怕,绕道去了皇城。
成都皇城是他们久仰的地方。在极似如今的天安门广场的皇城坝,他们对极似如今北京天安门城楼的皇城,惊叹不已,徘徊良久。糟谷廉二是老四川,他给同行们讲了皇城非同一般的来历、沿革。
此时,一轮皎皎明月从皇城的崇楼丽阁上慢慢爬起来。明月斜挂在钢蓝色的天幕上,与天幕上从这一端流向那一端的无数金星相映相衬,绝美!
日本人大都对中国感兴趣,仰慕中国文化。他们当然也是。然而,成都皇城,在他们眼中一致而又不尽相同。两个职业外交官一致的印象是,成都皇城很有日本古都奈良的意味韵味。两个日本军人,注意的则是皇城作为全城的制高点,在战争战术上的作用地位……
日本人早就瞄准了西南重镇成都。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916年,日本外务省未经中国政府同意,就派员潜入成都,企望在成都造成开设领事馆的既成事实。正当他们苦心运作间,天大的好事得来全不费功夫;天上的馅饼落进他们贪婪的大嘴里。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作为同盟国战胜国之一的中国,在巴黎和会列强分取胜利果实中,不仅没有得到任何一点好处,反而是西方列强将战败国德国口中挖回的中国青岛,顺手赏给了日本。这样的奇耻大辱,北洋政府可以忍受,但中国人民不能忍受,引发了轰轰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五四运动。
成都,曾经蛰伏了一段时间的日本外交官,以为反日浪潮过去之时,再次向国民政府施压,强烈要求在成都开设领事馆。谁知,国民政府都同意了,而四川王刘湘却不同意、坚决抵制。刘湘是个强烈的地方主义者,更是一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日本外交部在成都人员不睬祸事,不管不顾地在大川饭店挂出日本驻成都领事馆牌子,并借报端宣布:日本驻华大使馆中国情报部部长岩井英一不日到成都,为首任驻成都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