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时候,父母很认真的问我,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我看了看一直想要个男孩的父亲和一直想满足父亲愿望的母亲,轻轻说了句:“妹妹。”
都以为小孩小不懂事,其实小孩只是小又不是傻,怎会不懂事?
我其实哪个也不想要,但他们不是问我“想不想”,而是问“要哪个”,如果母亲真的生了个弟弟,本就缺爱的我就更不受宠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要妹妹吧。
小孩子的话灵,果不其然,在我父亲失望的眼神中,我多了个妹妹。
很多原因,让刚出生不久的妹妹去了亲戚家寄养,我跟着上山下乡的父亲在农场生活,母亲在镇上教书,一家人散落东西。
从我记事起,每个星期我只能见母亲一次,我的父亲并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加上我又是个他不喜欢的女孩,情况越发糟糕。
父亲是三班倒,才三四岁的我便经常饥一顿饱一顿。晚上父亲上夜班,我经常半夜梦醒,摸着旁边空荡荡的床害怕大哭,隔壁的邻居很不友善,总是凶狠的威胁,说要过来杀了我。
对于刚刚四岁的我来说,这种恐惧是无边无际的,因为害怕,我披件单衣就出门找父亲,离开家时还知道用个小凳子顶住木门不让它大开。
父亲上班的地方有两处,总厂和小发电房。总厂很远,我根本不认识路,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小发电房,那是他经常值夜班的地方。
简陋的小电房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坐落在一片菜地中间。要到达那里,我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一个菜市场,一片大菜地,菜地里经常有各种动物,野猫野狗,青蛙,蚯蚓和蛇……
晚上没有路灯,我靠着依稀的月光,成人需要走半个小时的路,我就要走差不多一个小时。就算这样,小小的我宁可山长水远的去寻找亲人的庇护,也不愿意待在那间随时会被人杀死的房子里等死。
第一次半夜出现在小电房门外时,父亲很惊讶,没想到我竟然能认得路去找到他,背我回来的时候,他竟然是这么说的:“你不准再半夜跑出去找我,万一你出去了,没人看家,有人进来偷东西怎么办?”
其实我们的房子里,根本就没有可偷的东西,父亲没有温度的话,让我觉得我连家里那些不值钱的东西都不如,我跟他说邻居的事,他摇摇头,说我听错了。
就算父亲不信我,不让我再去找他,在恐惧害怕的夜晚,我依旧朝着这位不爱我的父亲跑去。
去小电房其实要碰运气,因为父亲不会总在那值班。有很多次,我走了很长的路,站在菜地里往电房方向看,里面一片漆黑,这就意味着父亲在遥远的总厂值班,我只能顺着原路,又走回冰冷漆黑的家。
在夜深人静的半夜,没有人知道,只有四岁的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和菜地里曾经遇到过怎样的事情。我懂得了出门前拿根棍子,是因为我在菜地里碰到过蛇,我懂得穿上小水鞋再出来,是因为我曾看不见路,踩进了烂泥里。我不怕蛇,我不怕空荡荡的街道,我怕的是小房子里无尽的黑夜和被威胁时那种无人依靠的恐惧和无助。
我很孤独,非常想念母亲,我无数次的跟母亲说带我走吧,但每次都被父亲拦下,这个自私的人,他同样害怕孤单,他为了自己回家有个伴,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孤单里等他。
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母亲都会骑很远的车,从学校来跟我们团聚。每个星期天的下午,看着她匆忙离开的背影,我都会哭得撕心裂肺。
母亲不在身边,父亲不管不问,我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吃饱睡暖,亲人都无法对我好的时候,别人又怎会对我好?我像个没人要的孩子一样,大孩子欺负我,同龄人不理我,于是,我习惯了一个人在家里,自己跟自己说话,自己跟自己玩耍。
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是个极其缺爱的孩子,然而就这样,我还多了一个妹妹,来分割我本来就寥寥无几的关爱,虽然从她生下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但是她的存在,就像一根刺,一直长在我的心里。
七岁的时候,我们一家终于回了城,第一次过上正常的团圆日子,为生活奔波的父母依旧没在我身上放太多的关爱,但早上有母亲给我细心的梳头,有香喷喷的早餐吃,有晚上睡觉时母亲就躺在身边的踏实,我已经满足了。
在我以为这辈子再不会见到妹妹时,她突然又回来了。
其实妹妹只是暂时被寄养在亲戚家,现在我们安顿好了,自然要把她接回来。但那时的我不明白,以为她的回来就是为了抢走我期盼已久的幸福,她的回来,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心理负担,于是,我琢磨着怎么把她撵走,或者说,让她消失。
其实父母根本就没太多时间管我们,就算妹妹回来了,她也和我一样,没能享受到多少父母的关爱,相反的,回到这个家,她更多的是受到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伤害。
讨厌她恨她,自然不能好好对她。孩子的厌恶都是红果果的,只要父母不在,我就欺负她,打她。妹妹初来乍到,刚开始还不知好歹的反抗,我比她大四岁,她怎能打得过我?于是她每天至少都要被我打哭一回,懂得打不过我的她天天都想往外走,闹着要回到亲戚家,不知情的父母一天劳累回来,看到妹妹不停闹腾,心烦意乱,反复几次之后,妹妹开始挨揍。
之前生活在亲戚家的妹妹一直被温柔相对,没尝过人情冷暖和各色眼神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艰辛生活里的各种厉害关系,做了几年公主的她回到自己家,一夜之间就成了家里最不受宠的人,一时间无法接受,有那么段时间,天天哭闹,白天哭晚上哭,只要是醒着就开始哭。
刚开始母亲还会温柔安慰,但生活的繁重,经济的负重都压在她身上,早出晚归的她根本没太多时间花在孩子身上,能早晚回家给我们做两顿饱饭,能攒钱供我们上学,已经用尽她最大的能耐。
回了城的父亲,越发懒散亦不作为,不顾家更不管我们,一个人吃饱不知妻儿饥,闲来无事就打这个骂那个,我和妹妹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而妹妹比我跟难过,毕竟对于她来说,还多了一个欺负她的姐姐。
就算再不愿意,生活还得继续。
在打骂中,妹妹终于明白了这个家不相信眼泪,她开始讨好我,做我的小尾巴,听我的差遣,做我的跟屁虫。
随着年龄的增长,知道的事情越多我越怕黑,三四岁时能自己半夜走那么长的路去找父亲,现在却不敢一个人洗澡上厕所。我们的洗澡房是屋外另起的一间小房,厕所是街道的公共厕所。每当我要去上厕所或者洗澡的时候,就会叫上妹妹这个跟屁虫,我在里面洗澡,她就在站在门外陪我,我怕她偷偷跑了,还让她不停的唱歌,那个时候,我跟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走,拉屎去。走,洗澡去。”
估计在小孩的心里,自己的哥哥和姐姐总是高大的,就算我经常打骂她,差遣她,妹妹一样甘之如饴。我猜她是学聪明了,她懂得了在生活里伪装自己,懂得了讨好不喜欢她的人,懂得了不在父母面前哭闹,这一年她刚好四岁,跟当年的我一样,懂得了在艰辛的生活里卑微的活着。
然而就算这样,我还是恨她。
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糟,父亲干脆说出了一人管一个孩的话,我正是吃穿用度花钱多的时候,鸡贼的父亲选择了妹妹,我明了他的心思,他现在选择妹妹,只是为了逃避出钱,等到妹妹到了要用钱的时候,他照样会有别的说辞,他就是吃定了母亲不会不管自己的孩子,各种的逃避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虽然我还不满十岁,却早已看穿他的为人。
但这又有什么用?他依旧是我的父亲。
就算是这样一个父亲,他对妹妹那微乎其微的关心,也让我妒忌。
为了反击父亲,母亲只照顾我一人,虽然没有离婚,却从经济和生活上彻底为我和妹妹划清界限。妹妹归父亲负责后,无论学校要交什么钱,妹妹总是班里最后一个才交上的,有些甚至就干脆不能再交了,比如学校的早午餐费。我不知道妹妹在看着班里的同学都在吃东西的时候,她自己坐在教室里是怎样的一种心情,那时的我因为母亲,从来没有为钱的事受过委屈。
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只给我买新衣服,很少跟我要东西的妹妹默默站在后面的样子,她说:“姐姐,能不能给我一件衣服?”
我忙着试新衣,头也不抬:“你要哪件?”
她指着那件新衣服,眼神渴望。
我冷笑:“我那些旧衣服你可以随便挑一件,这件你想都不用想。”
妹妹没有挑我任何一件旧衣服,她离开了,等我穿着新衣服走出来时,我看到她红着眼睛从洗澡房里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偷偷地伤心,这些年在这个家,妹妹不知偷偷地哭了多少次,只是我们都没有看见,或者,是选择看不见。
我对她的不好并不妨碍她对我好,我每天把她当成贴身佣人来差遣打骂,连隔壁邻居都看不过去来跟我妈告状,我以为她一定会恨我至少讨厌我,我不在乎,反正她的喜欢或者讨厌,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
过年之前,父亲给妹妹买了一件牛仔衣,瘦小的妹妹穿起来偏大,那时候的牛仔衣正流行,趁着妹妹不在,我偷偷穿上她的新衣服,被回家的父亲看到,他勒令我马上脱下,说想穿自己买,如果我再碰妹妹的新衣,他见一次打一次。
父亲是当着邻居和其他孩子的面说的,我虽然还小,但也是有自尊的。我忍住眼泪,把衣服丢回给妹妹,自己躲到洗澡房哭,等出来的时候,看到妹妹拿着那件牛仔衣站在门口,看我出来,马上递给我安慰道:“姐姐,这件衣服我不穿了,以后都给你穿,你别哭。”
那时的我心里只有怨恨,我把衣服扔在地上,警告她理我远点,我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的样子估计把她吓坏了,看她终于哇哇哭起来,我心里才平衡起来。
生活依旧艰难,我上初中,妹妹还在念小学,我有了更多的朋友,妹妹还是喜欢粘着我,这时的我已经接受了她的存在,但却讨厌她一天到晚跟着我,除了需要她壮胆的时候,其余的时间,我都不想看到她。
初中的我正是青春叛逆期,在这样的家庭里,我满腹的委屈和不满,无处发泄只能把头发剪得短短碎碎,成天塞着耳塞,震耳欲聋的音乐让谁的话也进不来。
一天我躲在自己房里听着音乐睡觉,倒带换面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父亲和妹妹的对话,他不知从哪拿回两罐汽水,迫不及待的自己喝了一瓶,让妹妹也赶紧喝,别让我知道。
我躺在床上冷笑一声,跟他相处这些年,我已经被这个父亲的言行伤害得麻木冰冷,他这样的作法,我一点不感到惊讶,让我惊讶的,是妹妹。
她显然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说了句:“留给姐姐吧。”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最软的地方,被人用手指捏了一下。
或许在别人家,一两罐汽水可能不算什么,但在我们家,对一年四季基本没钱吃零食的我和妹妹来说,这是个很大的诱惑。回忆起跟她相处的点滴,我的妹妹,其实根本没做错什么,而我,却因为自己的自私,一直在惩罚她,这样的我,和最讨人厌的父亲,有什么区别?
我,最终还是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光阴似箭,我上了高中,妹妹也到了初中,她开始有自己的朋友,而我也离家住校,每个星期甚至半个月才能见一次面。每次回家看到妹妹帮着母亲干家务,看她开始给我们做饭做菜,看她用巧手做出我都不曾会做的各种手工和各种美味,看她还是一如既往笑着喊我“姐姐”,我忽然发现,我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我的妹妹。
高中三年,我像对待一个真正的朋友一样,敞开心扉跟妹妹说话,我们聊天,一起听音乐,一起晨跑,一起逛街,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是她在照顾我,她的豁达和乐观让我惊讶,我忘不了自己第一次感谢她的帮忙时她的表情,惊讶了她,羞愧了我。
和妹妹的相处出人意料的愉快,她天真又可爱,善良又风趣,我一直在找寻远处的朋友,却错过了身边最好的妹妹,我错过了很多很多,也做错了很多很多,还好,我没再继续错下去。
我上了大学,远离了母亲,远离了妹妹,远离了这个家,妹妹经常给我写信,我们联系紧密,无话不谈。
我工作后,妹妹也毕业了,我们身处异地,各自为生活奔波,联系也不算紧密,但只要一个短信一个问候,便能互相温暖。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想起小时候那个走在黑夜里的自己,或许是老天怜悯我的孤单,特意让妹妹来陪我走过今后的人生,生活艰难,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位和你留着同样血液的人能在高兴时跟你分享,苦恼时给你打气,还有什么,比这更棒的事吗?
我很庆幸,我的母亲生下了我的妹妹,这是她送我的,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