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特立独行的汪笑侬说出的话与众不同,他说:“你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也说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仔细想想,安知此大难后,没有彼大难?如果以为此次大难已过,那么今后如果还有大难临头,又用什么去抵挡?我以为,人生真正的福份,不在于一生风平浪静无灾无难,而在于当大难袭来时,能够凭智慧巧妙地躲过;或凭勇气和耐力硬着头皮顶过去。能够屡遭劫难而不死,不萎,不怨,不悔,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该怎么活还怎么活,这样的人才真正是有福之人!就比如这道大菜:鱼翅本身有何味道?配以高汤佐料才有味道。每日每餐只吃高汤鱼翅又有何味道,要酸甜苦辣咸五味尝遍尝足才有味道!”
这番话使刘恭正大为叹服。他举起杯对汪笑侬道:“汪世伯此番高论深得我心,请容我专为此番议论敬你一大杯!”
刘怀仁郑重抱拳:“老朽已老,犬子尚小,还望笑侬兄日后多加关照,时时点拨。”
刘恭正在众人的敬酒下左一杯右一杯饮得胸胆开张。在他就要醉倒之前,有两个人影总在眼前晃着。一个是那个显得深不可测的老人;另一个则是陪伴老人的那个少女,是那个一直望着他的少女的眼神,那眼神里不光是关切,焦急,惋惜,还有一种似乎能穿透他灵魂的东西。
他离开众人,举杯向那个影子走去,在心里问着:“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他似乎有一种心灵的感应:有着一双如此目光的女人,注定了要和他的一生纠结在一起。
明公公的临时宅邸里,张荣和李富还在那桌残宴前坐着。
张荣说:“看来,往后我们就要在这上海滩住下去了,你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富道:“当然是好事。我觉得这上海的日子,比京城快活多了。真没想到,明公公居然成亲了,这些天的事就跟做梦一样。你说,明公公和那小妞……”
张荣诉道:“什么小妞?是夫人!”
“对,是夫人。可是,明公公毕竟是个太……他和夫人的这洞房花烛之夜,到底会是怎么个过法?”
张荣愤愤地:“又不是你成亲,你操什么心!”
洞房里,韩如冰心情忐忑地坐在床沿上。
明公公向她走过去,他借着酒意,原本显得慈祥的笑容忽然变得扭曲起来:“宝贝儿,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上了床,怎么还不把衣裳脱了?”
韩如冰害怕地向床里缩去。
她声音颤抖着:“老爷,您不是……太监吗?”
明公公忽然变得那么陌生阴狠:“太监怎么啦?太监是没有男人的根了,可是,你将来是要为我生儿子的,总不能带着个处女之身去和野男人苟合吧!”
他向她扑过去,把她压倒,变态地撕开她的衣裳。
韩如冰流着泪,她只能默默地忍受着这个老太监加在她处女之身上的身体疼痛和心灵痛楚。
这是大新舞台崭新的一天。
刘怀仁正让人给刘恭正演示着舞台设施:“你看这些吊杆,都是按照你从国外寄回的图纸施工的。最多可以吊四层景片。是所有那些老戏园子的舞台无法比的。不过恭正啊,我们的大新舞台要想在上海独占鳌头,光有这最新式的剧场还不够,还要靠台上能够出手的名角。汪笑侬和潘月樵这一文一武双根台柱自不必说,我还物色了一批小戏子,将来必能成些气候的。”他向演员们一拍手:“来呀,把你们的拿手好戏都唱几句出来!”
锣鼓胡琴声中,四个漂亮的小坤伶依次亮相出场。
扮演吕布者唱:每日里在宫中逍遥饮酒,
到今日称心愿稳坐在徐州。
刘怀仁介绍道:“这是徐美玉。”
扮演岳母者唱:想当年守孤灯将儿教训,
幸喜他怀忠义奋志鹏程。
刘怀仁介绍道:“这是陶玉兰。”
扮演孙尚香者唱:想当年截江事心中悔恨,背夫君撇娇儿两地里离分;刘怀仁介绍道:“这是杜兰春。”
扮演苏武者唱:贤弟提起望家乡,不由子卿两泪汪。
贤弟带路头前走,看不见家乡在何方?
刘怀仁不无得意地:“这是宋小冬。怎么样,我挑的这几位小坤伶?”
刘恭正拍掌道:“好,都是好苗子,只要好好调教,将来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正在这时,潘月樵神气活现地出现了。他向大家拱手道:“各位好,各位好!”
大家一致欢呼:“呀,我们的大英雄来了!”把他簇拥到了舞台中央。
宋小冬道:“潘叔叔,听说攻打江南制造局,你立了头功?”
“哪里哪里,不值一提。”
杜兰春:“听他们说,你打起仗来,比舞台上扮演的英雄还要勇猛呢!”
潘月樵得意地:“台上扮英雄,台下总不能当狗熊,对吧?”
众人大笑。
刘怀仁道:“月樵啊,你虽然在起义中立了大功,出了大风头,也不能一高兴就把这大新舞台给忘了吧。今天晚上排好了有你的戏呢,你再不来,我只好叫人把你的戏目牌给摘了。”
谁知潘月樵一出语众人皆惊:“我虽然来了,可是刘老板你还是要把我的戏目牌摘下来。”
刘怀仁诧异道:“怎么,你不演戏了?”
潘月樵朗声道:“革命成功了,从今以后,我潘月樵不再是伶人戏子了!”
众人诧异:“不是伶人戏子,那你是什么?”
潘月樵道:“我已弃艺从军从政,受上海军政府大都督之命,担任了军政府的公职:海上辑私营统带是也!”
刘怀仁急了:“可你的戏目牌早就挂出去了,如果改戏,岂不是失信于人?”
潘月樵对汪笑侬深作一揖:“笑侬兄戏路宽广,我的戏,只好请笑侬兄代为承担了。”
汪笑侬笑道:“能为潘统带代劳,汪某不胜荣幸。”
潘月樵向刘怀仁认真地一拱手:“刘老板,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请问何事?”
潘月樵:“月樵本是个戏子,和刘老板意投缘合。所以你建这大新舞台之时,月樵把毕生积蓄都投了进来,除你之外,算得是大新舞台最大的股东了。没想到风云际会,我潘月樵要跳出伶界,到军政府里去干一番大事业。干革命是要花钱的,所以我要把我在大新舞台的股份全数抽出,请刘老板不要见怪。”
刘怀仁大为意外:“你要抽出全部股份?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潘月樵说:“陈都督他们说起义就起义了,也没有和我商量。我听说恭正老弟被那个狗道台抓去了,不是操了一把刀就去参加攻打制造局了吗?”
刘怀仁道:“这不一样,这个大新舞台是你和我合股所建,你怎么能说撤股就撤股呢?一只八仙桌四只脚,你一下子砍去了一只半,这张台子说翻倒就翻倒,还能在上面吃酒划拳吗?”
潘月樵道:“不会的,这份股本对我来说是全部财产,可对你刘老板来说不过是一笔小钱。你的生意大得很,又怎么会在乎这笔小钱呢?”
刘怀仁有苦难言地:“月樵啊,你是不知道啊,我的生意……大有大的难处啊!这个股,你可不能撤啊!”
潘月樵决然地:“不行啊,在陈都督和李司令那里,我潘月樵已经拍过胸脯了,怎么能说过的话当屁放呢?”
“那么,你能不能过一些时候再撤,容我想一些办法,拆一块西墙来补你这搬走的东墙?”
汪笑侬看来是明白刘怀仁的苦衷,从旁劝道:“我看也是。你要去干大事情,这戏份,我可以帮你顶。可是你这个股本,还是不撤为好。你月樵老弟唱戏是一块好料,上阵去冲冲杀杀也是一块好料。可是入府当官这种事,你未必能做得好。还是先探个身子进去试试,做得好便做,做不好还是回到舞台上来唱戏,何必要抽出你的全部积蓄投入官场,做出一付破釜沉舟的架式来呢?”
潘月樵不悦:“笑侬兄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好像我潘月樵是要拿钱去买官当,非也!我这笔钱,是要拿出来为攻打南京的江浙联军发饷用的。我这是舍财纾难,不是去求升官发财的!”
汪笑侬道:“发军饷,不是你这一笔捐献就能解决的吧。”
潘月樵认真地:“可是你也不捐,他也不捐,哪来的军饷去募兵,又何时才能打到南京呢?”
刘怀仁急了:“我知道你潘月樵是一条好汉,可是我求你缓一段日子再来撤股,不行吗?”
潘月樵也急了:“我不就是要撤回我的这一份股吗,你刘老板为何如此为难我呢?难道个人发财,比天下大事还重要吗?三天后江浙联军就要向南京进发了,我要是拿不出我答应了的这笔银子,叫我这个起义英雄的脸往哪里放!”
刘怀仁激动起来:“好好好,你是大英雄大豪杰,要做大事业。我们是营营苟苟的庸人,只知道自己发财。你股本的银子是你的,你硬要抽走,我也没有办法。三日之内,我会设法让帐房把你的银子都让你拿走。只是你、你……你让我、我……”
他激动之中,忽然又被一口痰卡住,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