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和坊后,韩如冰干脆就把租住的那套房子叫做蓝桥别墅了。她和小梅倩以姐妹相称,时常一个持三弦,一个怀抱琵琶,为前来喝茶的客人们谈琴唱书。
这一天,蓝桥别墅内,一张八仙桌前,只坐着三位客人:刘恭正、四盏灯、汪笑侬。
小梅倩唱道:“兰蕙同心原绰约,荪荃竟体自芬芳;薛涛风骨今犹在,不惜当筵酹一觞。”
然后韩如冰为客人演唱:“仙风吹我度蓝桥,若有人兮隔水招;漫将幽恨酬团扇,好把闲愁寄洞箫。”
一曲唱罢,汪笑侬首先拍手叫好:“好,好一个仙风吹我度蓝桥!前一阵听
说韩姑娘被人赎身脱籍了,我是亦喜亦忧。喜得是姑娘有了好去处,忧得是此蓝桥别墅刚刚造好,便人去屋空,从此再没有耳福听到姑娘的曼妙歌声了。不想韩姑娘可怜我们这些嗜音好色之人,回了这里重开书寓,再张艳帜,实在是我们这种人的一件幸事!”
韩如冰正色道:“谢谢汪老前辈夸奖,但有件事我得说明。我韩如冰是回到了这清和坊,住进了这蓝桥别墅,但我的身份,已是一个从良独立的女子,不再是花界中人了。”
汪笑侬惊讶地:“哦,那韩姑娘为何又要住回此地呢?在外人眼中,依然还是个书寓先生。”
韩如冰道:“书寓过去的规矩,是卖艺不卖身,真有相好的那是另当别论。现在世风变了,书寓开不下去了,原还的女校书们纷纷降格去做长三和么二了,照此下去,书寓中的弹词说唱也都要不存在了。我从小学得一手弹唱本领,不想让它从此荒废了。可以不必以此来谋生,倒不妨以此来会会喜欢听书热爱弹词的老朋友新朋友,自己活着也不算太寂寞。至于别人还要当我是书寓先生,也只好由他去。如果能做一个真正的书寓先生,我想也并不丢人!”
刘恭正听得不禁连连点头。
四盏灯看了刘恭正一眼,掏出怀表道:“时辰不早,我们告辞吧。”
于是几人起身告辞。韩如冰唤梅倩送客。
梅倩撩开门帘,让客人们依次走出去。当刘恭正走到门槛前,正在犹豫之时,韩如冰轻咳了一声,梅倩手一松,门帘垂了下来,挡在刘恭正面前。
刘恭正回过头来,只见韩如冰在看着他:“刘公子,你也急着走吗?”
刘恭正会意:“不,我意犹未尽,还想听你再唱几支曲子,可以吗?”“……亲爱的父亲母亲,我在上海的工作与生活已经安顿下来,虽然有些事还要慢慢习惯,比如饮食和气候,另外,当然还有一份远离故乡的寂寞,但除此之外,我一切都好……”
海关宿舍里,丹顿正在写着家信,忽然听到他隔壁的房间里浪笑不止,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起身走到紧挨隔壁的窗前,关起了窗子。但是隔壁的那种声音依然穿透了木板墙壁来。知道那是同事米尔森在玩妓女。这声音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收起纸和笔,然后仰面躺倒在床上。
蓝桥别墅里,韩如冰再次调弦唱曲,但这次是在为刘恭正一人在唱:“枇杷花里掩门窥,正是斜阳欲下时;十二栏杆身影单,万千情绪两心知。”刘恭正品位着唱中意味:“`枇杷花里掩门窥,正是斜阳欲下时。’韩姑娘,想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斜阳欲下之时吧?”
韩如冰有些幽怨地:“十二栏杆身影单,万千情绪两心知。自己的心事自己知道,却不知道另一人是否知道?刘先生,我住回清和坊已经有些日子了,沪上许多有名头有身份的人士,都前来造访过了,唯独我希望他会来的那个人,却姗姗来迟。”
刘恭正抱歉地:“父亲去世后,我忙于料理家事,实在是消息不灵。若不是四盏灯告诉我,我依然还不知道呢。”
韩如冰唱道:“拟托鸩媒报消息,阿娇金屋可相宜。”
刘恭正赞道:“好,这两句真好!那四盏灯,也可算是给我报来消息的鸩媒吧。”
“我觉得更好的是这两句,”她唱道:“卿若践我三生约,我定酬卿一念痴”她看着他:“只不知刘先生是否能明白此中深意?”
刘恭正看着她:“我有一事不明,正想当面问韩姑娘。”
韩如冰也看着他:“请问。”
“我们初此见面那天,正是我即将被斩首之时,在场那么多人全都无计可施,为何偏偏是你出面救了我?”
韩如冰更正他道:“不是我救了你,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让毓道台改弦更张,是我的丈夫出面讲情才救了你一命。”
“你的丈夫?”
韩如冰脸红了一下:“那时他是我的恩公,后来便成了我的丈夫。”
“看得出来他不是一般的人,他究竟是何等身份?”
“这我不便告诉你。”
刘恭正追问:“他与我非亲非故,为何会出手救我呢?”
韩如冰说:“自然是我恳求于他。”
刘恭正再问:“你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求他救我呢?”
韩如冰顿了一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自然不忍心看着一表人才的你丧生刀下。”
刘恭正直视着她的眼睛:“仅仅是恻隐之心吗?”
“还有,刘公子,你是否还记得,有一年你在上学路上,曾经给过路边一个流浪的女孩一小块碎银子?”韩如冰提醒他。
刘恭正皱了一下眉:“我随父亲的心性,手头宽裕时,便会经常有一点小小的施舍,只是你说的我倒是记不清了。”
韩如冰轻叹一声:“那么或许就是前世有约吧,像林黛玉在前世欠了贾宝玉的露水,所以在当世要用泪水来还他。说不定,我在前生受过你的救命之恩呢!这便是词中:`卿若践我三生约,我定报卿一念痴’的意思了。”
刘恭正赞叹道:“韩姑娘胸有墨香,文辞灿然,真想不到青楼中会出你这等人物!”
韩如冰道:“女校书不比如今的长三么二,我们自幼也是要熟读诗书的。”
“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韩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容当恭正一拜!”刘恭正说罢倒身便拜,韩如冰说声:“这使不得。”连忙上前去扶,刘恭正一头正好扎入她怀中,就势抱住她:“拜倒在石榴裙下,乃我所愿也!”
韩如冰笑道:“刘恭正啊刘恭正,我以为公子是位恭恭正正的君子,莫不也是一位登徒子?你真的要报答我吗?”
刘恭正认真地:“是。救命之恩,当以重金相谢!”
韩如冰的脸上起了些变化:“我若不稀罕重金呢?”
刘恭正有些意外:“那韩姑娘稀罕什么?”
韩如冰认真地:“你如果真想报答我,就报答我一份情义吧。”
刘恭正多少有些言不由衷地:“那个自然。”他仰起头来:“恭正还有一事不明。”
韩如冰柔情地:“请问。”
“上次在公墓见面后,我便想找你,但问你住在何处,你不肯作答,这是为何?”
“那时我是未亡人,正在为丈夫守孝。以守孝之身,怎么可以私会男人。”
“你既然已经被赎嫁人出了娼门,却为何又要重回这花街青楼之地,换个地方住不好吗?”
韩如冰解释:“住回这里,是想靠着桂芳姐这棵大树,也好乘点荫凉。否则我一个单身女子只带着一个仆人过日子,还不要被人欺负死?再说换个地方住,我就不是青楼出身了么?”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我倒是想住到你的府上去,可是刘大少爷能把一个勾栏出身,又被个老头子点过大蜡烛的女子娶家当太太吗?”
她的眼睛直视着他,希望能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刘恭正的目光游移了:“那倒不太合适,不过你救过我,如果一个人过活生计上有困难,我自然会接济于你。”
韩如冰有些不悦之色:“若我不为生计所迫呢?”
刘恭正不解了:“不为生计所迫,却要重回这是非之地,被外面人还当做是书寓先生,总是不太好吧。”
“这么说刘公子你是担心我的名声不好了?我若不住回这蓝桥别墅,你我又怎能在这里相会?”
刘恭正有些不服气了:“韩姑娘竟是为了与我相会,才住回清和坊的?”
韩如冰说:“你以为如何?”
“既住回这里,在外人看来,总还是勾栏中人吧。”
韩如冰说:“外人怎么看我不管,我只问你信不信我?”
刘恭正只能说:“我自然信你,并且敬你!在这个年头,就算你是个书寓先生,真能做到卖艺不卖身,全上海如果有一人,恐怕就是你了!”
但是这种敬意对韩如冰来说其实是一种伤害。
她幽怨地道:“我不卖身,你才敬我。我若没有脱籍从良的运气,如果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卖身,那你自然是看不起我的了!”
刘恭正连忙:“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韩如冰说:“其实勾栏中的姐妹们,有多少是愿意卖身的呢?她们卖身不过是为了过活。我不卖身,是因为生计有着不必卖身。可我毕竟是勾栏中出身的女子,你若从骨子里看不起她们,恐怕也未必能看得起我。看得起的,也只是我的容貌而已。”
刘恭正道:“不说那些,你对我是有救命之恩。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否则也不会救我的命。我想与你作个彻夜长谈,如何?”
韩如冰问:“留宿在此?”
刘恭正点头:“你不是说过,就算是书寓先生,真有相好的,也未必不允吗?”
韩如冰笑道:“这么说你还是把我当书寓先生,想买我的身子?”
刘恭正连忙摇手:“不不不,开个玩笑而已。”
“就算是开玩笑吧,不知刘公子能出多少钱?”
“那可真是开玩笑了,我不知韩姑娘如果还是书寓先生的话,身价是多少?”
韩如冰正色道:“那要看对什么人了?看得上的,一块银元足以。看不上的,金山银山放在面前,也不会动心的!”
刘恭正皱眉道:“这就叫我为难了。”他取出一张银票:“这是五百两银子,目前我家业维艰,手头正紧,望韩姑娘不要嫌微薄。”
韩如冰并不去接:“五百两,算是谢我呢,还是买我?是买我一夜呢?还是买我一生?”
刘恭正冒汗了:“不不不,这只是我上门拜访的一点见面礼,刚才的话,的的确确是开玩笑,望你不要当真。”
韩如冰一笑:“你都拿出来了,我却之不恭。这样吧,你以后还要常来坐坐的话,就放在这里当作你的茶资。如果以后不再登门,就还请你收回去。”
“我以后当然还要常来的。”他向她作一揖:“那么,今天我就告辞了。”
她也回了一揖:“好,我们来日方长。”
刘恭正走出门来。心情落寞地走在午夜的街上。
清和坊楼上。屋脊上有一钩弯月。
韩如冰在窗前看着楼下刘恭正走去的身影。
梅倩靠了过来:“如冰姐,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韩如冰坦言:“是啊。”
梅倩问:“是他不想留下吗?”
韩如冰说:“男人来了,哪有不想留下的?”
梅倩奇怪了:“那你怎么让他走了?”
韩如冰捏她一把:“你不懂。我们出身勾栏,这清和坊在男人眼中本来就是个下贱地方,若碰上真正喜欢的男人,还自轻自贱,叫他怎么能从心里看重你?”
“可是,好不容易才看上的人,怎么能轻易就放他走了呢?”
“这不叫放,这叫欲擒故纵。他要敬你,才会真心对你好。”
梅倩撒娇道:“我不懂那么多,如果有一个男人真对我好,我就会跟他走,那时候,你会放我吗?”
韩如冰笑道:“梅倩啊,我和你的关系可不是姆妈和姑娘,如果真有可靠的男人要你,我就放你走。要是没有,你就留在这里给我当妹妹,谁叫你和我一样,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呢。”
梅倩温情地把头靠在她身上:“菩萨保佑,我尽碰上好心人,桂芳姆妈,还有你!我要不是从英租界江上蛟那里逃到桂芳姐这里来,早就被那个坏蛋卖掉了。要不是你把我从桂芳姆妈那里要过来,恐怕迟早也要被人点大蜡烛的。”
黄浦江面的亚历山大号船上,米尔森一边爬舷梯一边在嘲笑丹顿:“你昨晚好像没睡好?”
丹顿尴尬地:“那房子不隔音,你们在隔壁弄得那么响,我怎么能睡得好?”
“那你应该和我一样啊,找个女孩开开心,保证可以睡得很香!”
丹顿发窘地:“不,我不习惯那样?”
米尔森嘲笑他:“那么你是想为你的未婚妻保持童贞?算了吧,体验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你将来不想让你的妻子失望,对吗?”
丹顿低下头:“我们可以不讨论这个问题吗?”
丹顿跟随着米尔森从舷梯登上甲板。
“你好,米尔森先生。”代理商谦恭地双手递上货物清单。
“你好,丁先生,这是我的助手丹顿。”米尔森介绍着,代理商丁先生也和丹顿打了招呼。
米尔森翻阅着添单,微微皱起了眉头。
丁先生殷勤地:“米尔森先生,我略备了酒肴,你们边吃边分类,怎么样?”
“那当然好。”米尔森跟着丁先生向大菜间走去。
丹顿跟在米尔森身后,悄声地提醒他:“这恐怕不好吧?”
米尔森扫了他一眼:“这里我是头。”
进了大菜间,丁先生引他们到餐桌前坐下。餐厅领班立刻站到了他们身边。
“两位想喝点什么?”
米尔森大模大样地:“先来点雪利酒,你呢,丹顿?”
“哦,我什么也不要。”
丁先生建议道:“要不来一杯淡啤酒吧?”
酒和菜端上来了。米尔森大快朵颐。丹顿却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
米尔森看着他:“你没有胃口吗?那好,你来看货单吧。”他把货单推了过来,用手指了指一个数字,“就根据这个份额来计算税款。”
丹顿认真地查看着货单。米尔森则开心地大吃大喝。
丹顿查看完毕时,米尔森也在满意地用餐巾擦嘴。
丹顿把货单递过去,提示道:“你看这几处地方……”
米尔森看也不看:“我们可以签字了。”
丹顿再次提醒他:“要不要检查一件实货?”
米尔森显然不高兴了:“丁先生,我的这位同事想查看一件实货,你就让他们打开一件,怎么样?”
丁先生含笑回答:“当然可以。”
米尔森像在开玩笑又像是在教训丹顿:“你是在教我怎样干自己的活,是吗?”
他们进了货舱,打开了一件货物。
米尔森对照货单敷衍了事地检查了一下:“行了,我们签字吧,该走了。”
两人走出舱门口,米尔森忽然站住了,他拍了一下口袋,“记事本忘记拿了,你先走,叫罗尼把汽艇准备好。”
丹顿走到船舷边,俯身看着等在大船下面的汽艇。
汽艇上罗尼艇长正在不耐烦地喊着:“怎么这么长时间?”
丹顿回答道:“是太久了,我就去叫他。”
他返身走到大菜间门口,看到米尔森和丁先生正在密切地交谈着什么,丁先生正把一个大信封交给米尔森。米尔森显然觉得是被打扰了,他看着丹顿。
丹顿略有些尴尬:“罗尼艇长等急了,你找到你的记事本了吗?”
米尔森掩饰地:“当然,找到了,就在那边的桌上。”
当三个人的目光都朝桌上望去时,米尔森趁机把那个大信封塞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毫无疑问,那个大信封里是钱。
钱的问题对谁都是重要的,尤其是对上海光复后当上了大督都的陈其美。为此,他特地把佟光夫招到督军府去谈话:
“银行的事情,你办得很好。大家抢兑银子的那些天我也很紧张,怕把那六十万两官银都兑完了,你顶住了,稳住了阵脚,显然我是用对人了!”
佟光夫说:“办银行,重在一个信字,只要有了信誉,就会越办越好。不过,现在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存款进来,但原先说好的那一半商股还没有进来,这是一个问题。”
陈其美叹起了苦经:“是啊,沪军都督府成立伊始,面临最为棘手的难题,就是财政困难到了难以承受的极点,即使依赖工商界垫借款项接济,还是难以应付庞大的军费开支和行政费用开支。都督府财政总长沈缦云除了调动他的信成银行大垫充军费以外,又发行军用钞票和公债卷。可是此刻筹集股金,远比用武力攻占江南制造局困难得多啊。无奈之下,沈总长不得不亲赴南洋各埠招股集资。当下之际,你看由谁来担当这个财政总长好啊?”
“上海光复后,民气高涨,而上海商务总会却对时局变化反应迟缓,行动不力,引起该团中一些有共和倾向的激进绅商的不满,于是他们便宣布取消由前清农工商部立案的商务总会,代之以上海商务公所,公推风头甚健的朱葆三为会长。而朱葆三邀集虞洽卿等宁波帮老资格头面人物和工商界新秀三十多人,组成了一个财政研究会,其议案涉及盐政、关税厘金、和进出口贸易等重大问题,意在沟通商界与新的政界的联系,我看,由此人出面来做新政府的财政总长再合适不过。”佟光夫说建议道。
“你这个提议好,我看,就由你代表我去请他出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