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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南征(1)

空庭闲阁,落梅纷飞,暗香萦绕如缕。四目相交的刹那,时光回转,岁月如逝水倒流。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少年,与眼前孤清落寞的男子叠印在一起,如幻如影,若即若离。他静静地望着我,幽远目光穿越了离合悲欢,似水流年,凝定在此刻。

一瓣落梅沾着碎雪,随风拂上他鬓角,那乌黑的发间,隐隐有一丝灰白。五年的幽禁岁月,让昔日俊雅无俦的少年,已经早生了华发。

他半启了唇,隐约似要唤出一声“阿妩”,语声却凝在了唇边,终究化作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

“王妃。”他低声唤我,这声音曾无数次唤过我的名,那些低喃浅叹,年少情浓的记忆,都随着这一声低唤,如潮水般涌现——只是,他叫我“王妃”,这淡淡二字却似潮水里裹挟的冰凌,生生刺进血肉,痛得人张不了口,发不出声。我缓缓垂下目光,平静地向他行礼,微笑道,“不知皇叔今日回宫,王儇失礼了。”

垂下目光,我再看不见他的神情,终于能够从容地开口。

“子澹奉召回朝,未能及早知会王妃。”他亦淡定回应,语声宁定得没有一丝波澜。

沉寂的庭院,只听得风动梅枝,雪落有声,我与他却是相对无言。彼此相隔不过数步,却已经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纷乱脚步和重物触地的声响令我瞬时回过神来,但见侍卫抬着几样简单的箱笼,已经进了宫门。两名内侍在前头领路,当着子澹面前竟高声催促,十分倨傲无礼。

领头的内侍陡然瞧见我也在此,面色顿时一变,慌忙奔到跟前,满面谄笑,“参见皇叔!王妃万安!”

我略蹙了蹙眉,“皇叔今日回朝,景麟宫为何还是这个样子?”

内侍忙回禀道:“小人也不知皇叔今日便到,仓促间没来得及洒扫,小人这就去办!”

“是吗?”我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还以为,这是要等着我来动手。”

“小人不敢,小人罪该万死!”内侍慌忙跪下,叩头不止。这宫里的奴才最是势利,谁得宠,谁失势,捧哪个,踩哪个,向来毫不含糊。昔年光彩夺人的三殿下,如今已是孑然潦倒,性命尚且捏在他人手里,哪还有半分皇子威仪,回到这趋炎附势的宫廷,只怕是任人鱼肉了。我心中艰涩,仍强颜笑道:“皇叔风尘劳顿,请先移驾尚源殿歇息,待景麟宫稍事整理,打点齐整了再搬过来,可好?”子澹微微一笑,唇边竟牵出一丝细纹,更显得那笑意凄凉,“如此便有劳王妃。”我默然转过头去,曾经那样亲密的两个人,如今已疏离得如同陌路。

忽见他身后转出一名宫装少妇,怀抱小小襁褓,走到我跟前,低头垂颈,屈膝重重跪下。

“妾身苏氏,拜见王妃。”这轻细语声落入耳中,我怔住,竟有些回不过神来。我凝眸看去,见她身形窈窕,秀发如云,那身粉锦贡缎的宫装虽是上好的衣料,却显得有些旧了,头上珠翠也极少……想来这几年,子澹实在过得很是苦寒。我心里刺痛,忙温言道:“苏夫人不必多礼。”

那女子缓缓抬头,鹅蛋脸,新月眉,明眸含怯,红唇轻抿,这张姣好的容颜熟悉得触目惊心。

锦儿,苏锦儿,侍妾苏氏。

我万万没有想到,为子澹诞下女儿的那名侍妾,竟是我在晖州遇劫失散的贴身婢女苏锦儿。

锦儿只望了我一眼,立刻低下头去,目光与我相交一瞬,分明有莹然泪光闪过,“王妃……”

我怔怔地看着她,又看向子澹,竟说不出话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子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移开了目光,只怅然一笑,“锦儿很是记挂你。”

阿越趋前一步,欲搀扶锦儿,她却不肯起来。我忙俯身扶住她纤瘦肩头,展颜微笑,眼前却涌上水雾,“真的是你吗,锦儿?”

“郡主,奴婢对不起你。”她终于抬起头来,昔日丰润如玉的脸庞已变得纤巧瘦削,眉目婉转含愁,与从前判若两人。

自从晖州遇劫,与她失散,那之后再没有她的音讯。一别两年,如今她竟带着孩子,和子澹一起归来。我怔怔地看着她,分明惊喜欣慰,却又隐隐悲酸,半晌才轻轻叹道:“回来了就好。”

她怀中襁褓突然传出嘤嘤哭声,蓦地惊醒了我——眼前一切都已变了,我却兀自沉溺于往日,分不清今夕何夕,浑然忘了眼下的处境!

原来这就是萧綦给我的惊喜,这就是他要等来的人,他在等着看我如何应对旧人旧情,看我究竟是惊是喜……寒意丝丝侵来,凝结于心,只余无尽寒意。

“怎么了,孩子可是冻着了?”我忙垂眸一笑,“先到暖阁歇着,再慢慢叙话不迟。”

子澹颔首一笑,目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旋即归于无形。

我匆匆转身,低头在前引路,不敢再看他,只恐被他的目光洞穿了伪装的笑颜。

进得暖阁,那孩子越发哭闹,大概是饿了。

“宫里有奶娘,传奶娘来吧。”我看了看锦儿怀中襁褓,掉头吩咐阿越,不知为何,竟不愿多看那孩子一眼。锦儿忙道:“不劳奶娘,这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带,也不惯生人。”他们竟连奶娘也没有,真不知这些时日是如何过来的。锦儿抱了孩子去里间喂奶,外间只剩我和子澹,对坐无言。沉默片刻,我微笑道:“太皇太后已经给小郡主拟了名字,是单名一个玟字,皇叔若满意,便可赐名了。”

子澹端了茶盏,修长苍白的手指轻叩青瓷茶托,静了半晌,淡淡道:“她叫阿宝。”

我心口一紧,手上轻颤,盏中茶水几乎泼溅出来。阿宝,他的女儿叫做阿宝……

“阿宝,你便叫做阿宝好了!”

“我才不要叫这么难听的名字,子隆哥哥讨厌!”

“你既然扮作小丫头,难道还能叫上阳郡主?”

“其实……阿宝也很好听啊。”

“子澹你也不帮我!每次都是我扮丫头,不玩了!”

“阿宝,阿宝,小气鬼……”

那么多年了,我竟还记得,他也记得。浓浓酸楚袭上鼻端,我霍然抬眸,淡淡道:“这个名字不好听。”

昔年我们一起玩闹,锦儿亦常常跟在左右,她岂能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深意。哪个女子愿意以另一个女子的昵称为自己女儿命名,就算不能抗拒,心中也必然是不甘心的。“锦儿很好……”我望向子澹,眼中不觉已泛起泪水,“你,切莫辜负了她。”

子澹定定地看着我,唇畔渐渐浮现出一抹苍凉笑容,“他,待你可好?”

他终究还是问了不该问的话。我无奈地望着他,为何直到如今他还学不会机变自保,他可知这宫闱危机四伏,自己性命早已捏在他人手里?我漠然起身,仿佛不曾听见他方才之言,欠身道:“皇叔风尘劳顿,王儇不便叨扰,晚些时候再来探望。

“王妃,奴婢已将一应衣饰用具送去景麟宫了,要不要再多拨些人过去侍候?”阿越一边灵巧地帮我更衣梳妆,一边低声探问。

我闭上眼,“不必,就照常例办。”

“是,那晚上宫宴,皇叔的席位也还是照旧安排?”

我略一点头。

“苏夫人身边还是拨些奶娘嬷嬷过去吧?”

我嗯了一声。

“小郡主好像还……”

“够了!”我陡然睁眼,拂袖将面前妆台上的物什通通扫落。

阿越和一众宫人慌忙跪下,我耳中嗡嗡作响,全是皇叔、苏夫人、小郡主……一字字盘旋不去,扰得我心烦意乱,莫名不安。越是竭力想要挥开这阴云,越是有人在耳边一次次提起,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戏,看我如何应对这冰冷的一幕。

“不必折腾了,皇叔此番不会长住。”我颓然叹息,挥手让她们都退下。

萧綦等来领兵南征的人,原来是子澹。

我闭目涩然一笑,不错——讨伐子律,还有谁比皇叔子澹更合适?让他挂上统帅的虚名,以皇室的名义领兵南征,如此一来,就算屠尽江南宗室,也不过是皇室操戈,自起杀戮,与摄政王萧綦全无关系。屠戮宗室是万世难洗的恶名,萧綦这一招借刀杀人,实在高明之至。

我撑着妆台,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

原以为让子澹留在皇陵,就算偏寒寂寥,也好过置身这是非纷争之地。至少他还有锦儿和幼女相伴,至少可以平安到老。

然而一纸诏书,终究将他带回到这物是人非的宫城,只怕他还不知道,眼前等着他的,将是一场手足相残的惨事。

子澹,我该怎么办,明知道等待你的将是万劫不复之灾,我却无力阻止。

“叩见王爷。”侍女们的声音从宫门口传来。

我霍然转身,抬手一掠鬓发,挺直了后背,静静地望向门口。萧綦踏入内室,挺拔身形被明烛之光照耀,笼上一层淡淡光晕。他已着上金章华绶的礼服,王冠嵯峨,广袖上腾跃云霄的金龙,长须利爪,龙睛点染朱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视。他负手立在我面前,影子投在汉玉蟠龙的地面,长长阴影似将一切笼罩。

眼前之人是我的夫君,亦是天下的主宰,无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

他走近我,带着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眼底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我挺直后背,仰首屏息,静静地望着他走近,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

他的目光能令阵前大将当众冷汗透衣,即便是杀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儿,也挡不住他洞悉一切的凌厉目光。

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并不闪避,任由他的双眼将我内心洞穿——寒梅林中故人相见,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竟是如此清醒平静。一直不敢想,子澹归来之日会激起怎样的波澜,直到他真的站在我面前,猝不及防之下,我才清楚看见自己的心。过往种种,已如昨日长逝,曾经的伤口上早已长出新的血肉,覆盖了一切痕迹。人心是最柔软亦最坚硬的地方,我终于明白,属于子澹的那扇心扉已经彻底锁上。

萧綦审视着我的眉目神情,我亦思量着他的喜怒心意,四目凝对之下,我们无声对峙,时光也仿佛凝滞。

他的眼神渐趋柔和,修长的手指穿过我散覆肩头的长发,将一束发丝握在掌心,含笑叹息,“我娶了天下最美的女子。”

除此,他还拥有天下至高的权力、最为忠诚的勇士、最神骏的战马、最锋利的宝剑……世间男子渴求的一切,他几乎都已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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