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读书人的脊梁
一场春秋国战,神州陆沉,大林王朝挟累胜之势灭七国,建立大林帝国,做了天下共主,年号祥瑞。
祥瑞元年,大林帝国召集百万民夫,修筑长城,抵御外敌,与草原北武王朝对峙。
祥瑞三年,夏至。
北武王朝屯兵一百五十万,挥兵南下,分辽东、北阳、怀阳三线,侵略富有中原沃土之称的大林王朝。
大林与北武全线开战!
是日,北武大军以闪电般的行军速度,势如破竹,一举突破号称足以御敌五百年不倒的长城防线。
帝国北部防线,狼烟四起,风沙俱净,朝野震惊。
森森铁甲,金鼓齐鸣,各按其法,百万大军,如虎如狼,压境怀阳关。
在北方游牧文明和中原农耕文明的激烈碰撞中,一动一静,差异鲜明。前者依靠战马数量优势叩关驰骋,后者依靠城池弓弩据守防御,历史上无数塞外和近边城池都依次淹没在骑军潮水之中,北方的马蹄声中,“孤城”和“屠城”这两个词语如影随形。
但对于中原习惯了安稳日子的老百姓们而言,不过是多了几场茶余饭后的段子谈资。看不见风雨欲来,也就不会人心惶惶。
这一日,残阳如血,田野茫茫,西北天高晚来迟,甲光向日金鳞开。
天边正挂着火烧云,抬头望去,就像一幅幅叠放在一起壮丽燃烧的蜀锦。
天气闷热复闷热,晚风不知道藏匿到何处,树梢儿蔫蔫的,连聒噪不已的蝉鸣也已噤声,只偶尔能听到城外一两声凄厉的鹧鸪叫,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笼罩着古老的怀阳关。
怀阳关作为中原抵御外敌的第一门户,是守护中原千万百姓的第一道关隘,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雄城重镇,不论东西,还是南北对峙,都是必争之地。
控扼南下要道的怀阳关分内外城,依山而建,整体地势往南递增,尤其内城建造在山崖之上,城墙皆由条石垒成。
是年,闰六月,北武中线百万大军,围城已逾半旬,擂鼓聚将,点兵列阵,围而不攻,蓄势以待。
如若到日落西山,怀阳城依旧不开门投降,那么,攻势不可避免,一场血战即刻就在眼前。
北武中线军方最后通牒的最后一行字,“若攻城而入,无论男女老幼,格杀勿论”,城破即屠城的消息,像是一把血剑悬挂在了怀阳百姓的心头。
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
此时,河北道经略使、副经略使、节度使、怀阳刺史、主将副将、地方实权校尉、伍长百夫长集聚一堂。
寂寥多年的怀阳城州衙议事堂内已人满为患,乱成一锅粥,两派意见相左,互不相让。
主战派慷慨激昂:身为大林人,死为大林鬼。堂堂大林子民岂能不战而投,屈膝事蛮夷,士可杀不可辱,人生自古谁无死,大丈夫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拼!拼他个玉石俱焚,拼他个鱼死网破。死也不做亡国奴!
呼应者个个视死如归,至生命于度外。
饶是在场的一些排斥沙场死伤的文人文官,听闻此语,也难免涌起一股壮怀激烈的情绪。
主降派则苦口婆心晓之以厉害:长城防线徐凯兵乃是一代将帅之才,率精兵精甲尚且抵抗不住锋芒正盛的北武蛮子;怀阳一弹丸小城,请问凭何拒敌于城门之外?娘子关三日被破,城内百姓横尸街头,血流成河,其状之惨,无以复加;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务请三思而后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苦呢。尔等以一死博个慷慨多奇节,青史留名;可还有数万的怀阳百姓呢?难道也要他们陪你们一起赴死吗……
那声音带着哭腔,大哭无言,悲恸无声。
天平的一头是气节,一头是万余人的性命,孰轻孰重,决策者百般思量,难以决断。
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此时此刻,人们的眼光一齐集中在李世闲身上。
李世闲,字敬亭,号东篱居士,江南道芜湖人,大林文坛有名的大诗人,又是朝廷正二品官员,在号称天下龙首的河北道担任经略使,在怀阳自然是德高望重的前辈。
李敬亭被“发配”怀阳,名义上是替天子巡守北关,事实上无疑是被排斥在了京城官场尤其是朝堂中枢之外。
比起在京任职时的风致儒雅,李世闲的肌肤黝黑了几分,气韵也开始沉稳内敛许多,身上多出几分粗粝质朴的边关气息。
长城边关是典型的武将倨傲,文官低头,但李世闲的话不说是一言九鼎,至少也是举足轻重。
仅一言可定数万人的生死。
满身书香气的李世闲,文巾儒衫,手拿一把紫檀洒金折扇,下接铁结奇楠雕弥勒扇坠。
他已经这样默坐枯禅三天三夜。这会儿,他微闭双眼,沉吟不语,但细心的人,可以观察到他面部的肌肉在微微颤抖。
终于,他睁开眼,扫视了一下议事堂内的怀阳大小官员,双手叠在腹前,缓缓说道:“我辈深受皇恩,本当为皇上歌哭,为皇上尽忠,然尽忠易,报民难。自古降者便是历史罪人,将万劫不复,然而百姓可以幸免杀戮;主战者令人肃然起敬,完结完名,不枉一死,然而百姓因此生灵涂炭。唉,难呀,看来鱼与熊掌无法得兼。为求名节,置满城百姓生死于不顾,我于心何忍……”
北武蛮子入关之后,一遇抵抗,城破之日,必焚其庐舍,杀其人,取其物,烧杀抢掠,令士卒各满所欲。
都是在几乎杀绝之后,才下令封刀的,仅娘子关一城,死者即达二十余万,整个关外县无完村,村无完家,家无完人,人无完妇。
这时,前线斥候谍子急急来报:“禀报各位大人,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北武蛮子就要攻城了!”
“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食民之禄,当忠民之事。怀阳关的百姓不能重蹈娘子关百姓之覆辙,开城门!一切罪孽,一切干系,全由我一人承担!”李世闲言罢,泪如雨下。
天高地阔,大云低垂,夕阳西下,晚霞尤其绚烂。
当盛夏落日那最后一抹血色的余晖即将隐去之际,怀阳城上高高竖起白色降旗,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的李世闲痛苦万状开城门以降。
他细碎的脚步触摸着小径的石子,背向斜阳,看着自己被拖得漫长而扭曲的影子,一步步离开,离开血红色的夕阳,向着阴影更深处蹒跚而行,毫不迟疑,诀不回头。
翌日清晨,云开日出时分,北武将军耶律昊天找李世闲商议安民之计策,不料李世闲已自缢于经略使宅邸。
以诗文淡雅、公文简要著称于庙堂文坛的李世闲留下遗嘱:“吾晚节有污,唯有一死以谢天下,无颜见列祖列宗,勿忘以白绫覆吾脸,吾不配以林服陪葬,也不愿以武服下敛,可敛以僧服,予以火葬,骨灰洒在长城以北,死无葬身之地,便是吾之宿命。”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碑字最悲。
李世闲死后无坟,也就无碑。
他的骨灰在关外随风游荡,身死魂不灭,他要亲眼看到大林帝国的将领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那一天。
李世闲留在世间的最后一首诗:长城直北千余里,冤气苍茫成黑云。此朝身灭魂归去,花落人亡俩不知。
一代诗人李世闲,以一人身死,救万民于水火。
乱世人命贱如草,岁岁有枯荣。
东篱居士,文人气节,千古风流,死当谥文正。
世人不知天地之间浩然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此气势磅礴,凛烈万古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