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言、不动,如死鱼。
黑狐抚触着他们。
洪缣,一子,阿星。
当琼波城天坼地裂、湖竭海沸时,阿星抢着把洪缣和一子救了出来。当初一子将百宝鱼囊藏在石下时,已将几样最得用的法宝取出留在身边,其中就有雪筋线。她以雪筋线将三人紧紧相连。
百年不遇的大海啸里,水性再好、挣扎得再凶,也没有用。只好随波逐流,碰运气。
运气却也有不同的碰法。
阿星估计琼波城既是海啸的中心,海啸的巨浪规矩是从啸中高高隆起,向四周推去,那末他们几人必被海浪高高举起。在举起的过程中,不会受猛烈撞击。撞击要等海浪推到远处、遇到其他岛屿陆地时才发生。于是,死亡可能第一来自举起过程中的溺水、第二来自随浪拍到远处时的撞击。
礁石不断咔啦啦挤压破裂。一大批人已经被浪舌卷入海中。大牢这里因为地势比较高,一时浪头倒还上不来。而石礁也比较坚固,暂时没有全面崩塌。
而坼裂的缝隙已经喀嚓喀嚓延伸。这整片礁崖还能支持多久?半刻钟?一盏茶?
忽一个大浪抛高,天隙里漏出的恐怖天光中,阿星看见了牢子。牢子抓紧一块船板,脸扭曲得不像活人。他在高声呼叫。
整个世界的狂暴声音中,阿星本该不可能听见他声音,可她却分明听见了:
“如果我爷爷也能写书,把他的故事记下来……”
那又怎么样?
后头的话被海浪吞没。
一块崖头已经破碎,一头栽入下头喷着白沫的海洋。
刻不容缓。
阿星对一子、洪缣道:“得罪了!”
为了躲过最大的死亡威胁:溺毙。阿星决定用狐炼术里新学的独门手法,将洪缣、阿星都打至重伤。
为何重伤反而能防止溺亡?
有些传说,死人埋到地底,还会复活,将衣服都抓破、棺材也挠烂。为了避免这种惨事发生,这个世界普遍都有“停灵”制度,将死人敛棺后,先搁一阵子,直到他都烂了,肯定不会复活了,这才往地底埋。
这些传说中的死而复活者,事实上,不是复活,只是从假死中复苏。
一些病症、或者外伤,会让人呼吸、心跳暂时停止,仿佛死了般,休养一段时间,还能活转来。人体的生命力,比人类自己想像的都更顽强。
阿星这独门手法的重伤害,正可以达到假死的状况。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三人暂时停止呼吸心跳,便不会在水中溺毙。
一子同意了,还拿出身上难得的灵丹,分给大家服下。
这灵丹可护住心脉,最大限度保证三人能撑过海浪拍击、仍然有一线生机。
然而海浪拍击后,就会回卷。三人当时已经是假死状态,全然无法抵抗水流。如果被卷回海底,那也是死路一条。
因此,一子用雪筋线把三人连在一起,希望拍击之后、海浪回卷时,三人连成一线,有更大的可能勾住岸上什么东西、滞留于岸上。
这一切准备都做完,就只好听天由命。
诚然三人没有溺毙、诚然他们也没有死在海啸对蓝兰岛的拍击中。但海水回退时,他们并没有勾住任何东西,就要沉入洋底了。
这种紧要关头,一直来回搜寻的黑狐,终于循着微弱狐息找到他们,将他们救出海水。
他们牙关紧咬,面如死灰,生机已经非常微弱。
黑狐感慨:“真是贵人命大。”
他缓缓度息。先是给阿星。这是他已经选定的弟子,以后要借重的地方还多着,自然不能毁在这里。
之后是给洪缣。这也是一枚重要的棋子。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
一子呢?
黑狐没有理由非救一子不可。这位华媛慧是死是活,对他来说关系不大。
他的狐息非常宝贵,他又并非慈善家,不是正好遇见谁都肯挥撒的。
从琼波城到蓝兰岛,一路死伤的人鱼兽,也不见他出手救过哪个。
可是一子……
此女被安右夫人视为稳重大度,偏在婚事前逃出来,有点意思。
琼波大难,连黑狐都没能及时赶到救援,她尽了一个人类能做的,帮助三个人都坚持到黑狐来救命的时候。这等头脑、能力,就更有意思了。
“贵人命大。”黑狐感叹。救她,或者对这时代有什么好玩的影响,也未可知。
雪发飘拂,黑狐俯下脸,靠近一子。
终于,这三人身体逐渐变暖,脸上有了活气。
阿星睫毛先动了动,看见他:“喂!你……”刹那间竟有点想哭。
“放心。”黑狐安慰她,“我们狐狸不是这么容易死的啦!”
“滚!”阿星带着泪光笑骂,“你以为你是猫?”
“嘘。”黑狐道。
一子的睫毛也动了动。
眼皮似有千钧,睁眼的过程,痛苦得似妖要蜕形成人。
她仍然努力的睁开了眼睛。
她真名方慧,贵为华城的媛,自呱呱落地开始,金婢银仆环绕、玉液霓裳供养,但并不代表她被娇惯了。
事实上,她吃的苦,比很多小门小户的女孩儿,恐怕还多。
小门小户的女孩儿,或者大人心疼她,想想家里也不算太穷、她也不算太丑,以后终归能找个过得去的女婿,何必对她要求太高?让她多过几年开心的日子罢!
但华媛方慧,她父亲公子达一开始就明确告诉她,身在华城,地位越尊贵,面临的处境就越险。父亲不打算把她当贝壳里的娇肉一样供养起来,怕她有朝一日被抛到风浪里死得更惨。他要她做一个合格的淑女,为家族增光,又要求她像好样男子汉一样,关键时刻敢于独当一面。
自懂事起,她鸡鸣就起*,行一遍内功,略进清水与蔬果,向父母、师长问早安,随后练外功、念书、学作女儿家功课,一直要到初更时分,再向父母、师长问过晚安,复把一天的功课、以及自己的用具理好,才*就寝。
她的概念里,一直只有“需要做”的事情,没有“好不开心啊让我拖一拖罢”的事情。
张开眼睛,就是需要做的事情。
慧张开双眼,四肢百骸都疼痛,空气中有大海的咸腥气,四遭湿漉漉的,很静。少年洪缣躺在她旁边,阿星则也已经坐了起来,正看着她。
洪缣头发乌黑柔软,双眼紧闭,睫毛那样清那样长。
阿星艳色无双,与洪缣一样,身上都系着雪筋,与慧相连。
慧晃动了一下沉沉作痛的脑袋,想起来,她是一子。
她刚与同伴经历了巨灾。
如今他们三人都在一个粗糙的礁洞里。
慧将内功运一周,检查自己的身体内部状况,随后把自己身体外部也检查一遍,结果令人吃惊:确实有极大损耗、也有一些伤,但都是皮毛小事,无伤大体。
洪缣随后醒来。
他看着一子的脸,惊呆了:“这位是……”
一子抚抚脸,苦笑:“风浪把易容术破解了。”
华城流传有易容术,具体来说,就是以易容丹为辅助,加上严格控制肌肉、骨胳的走向,让面容改变。
神奇吗?其实女人们的化妆,也就有易容术的效果,一个大浓妆,包管她亲妈都不认识。
有个笑话,一对夫妻要去参加盛会,临行前,妻子去很有名的妆容铺子里梳头上妆。丈夫等了很久,等到一个陌生女人出来时,他上前挽住她袖子,定睛看她,惊讶道:“浑家!你漂亮得我都不认识了!”那女人石化。他真正的妻子在后头奔出来,气得七窍生烟。
一子略加解释。阿星道:“最重要的是,幸亏我们都没事。”
他们解开雪筋线,在外头走了一圈,但见碧海银沙,漂亮的礁石。礁石上面挂满各种人造与非人造的碎片、水生物的尸体与碎片。沙滩上也散落着这些东西。甚至有整条小船,头朝下,插在沙里,如一梭标枪。
海啸之后的大风雨,也已经过去,风有一阵、没一阵吹拂着海岸,似乎对刚才的狂欢非常抱歉,现在想安抚一下大地。而雨也没了不久前的狂态,如今沙沙绵绵的,一派抚慰姿态。
所有的尸体、伤者,恕无法享受他们的歉意。
初夏的炎热,受这灾变风雨影响,有如深秋。远远近近,有些没死绝的生物,发出难受的声音。一子瑟缩一下,抱紧自己。
洪缣从后面揽住她肩,给她一点体温。一子闭上眼睛,她想她是在做恶梦,等睡饱了就会好了。
阿星轻咳一声:“我想我们来到了一座大岛,最好看看上面有没有幸存者,问问他们,我们身在何处?”她又问一子:“你的易容到底是怎么弄的?”
华城的易容丹,大致起到的就是胭脂水粉的功效,但更无痕、坚固,连咸水和蛋液的洗浴都洗不去。
光是表面粉刷,当然还不能完全改变人的面容,这就要辅助以易容者本人的本事。
习武者对自己身体的控制,都比别人好一点。有一门特殊的武艺,嫌一般的“好一点”还不够,精益求精,专门致力于骨胳、肌肉、脉络,甚至内脏的控制。练到极处,可以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变成任意形状,从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穿过,也就是所谓缩骨术。内脏、气血什么的控制好了,就是所谓龟息大法,在水底地底活个几百年,重新被挖出来之后,慢慢复苏毫无压力,遇到琼波城这样的大劫也不用先击成重伤假死,直接龟息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