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狐在人间呆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絮絮指点阿星这一家的酱好、那一家的老醋地道。阿星受用。碎月融融,树影微动,萤火虫正悄翅飞起。
马二胡伙着少章掌班在一起,手中大包小包食酒,鬼鬼祟祟溜过去。恰好被黑狐看到。黑狐眼力何其毒?立刻看出这两人有阴谋。阿星原也是警局出身,顺着黑狐目光看过去,也发现了。两人对视一眼,正在无聊不怕事的时候,便一起跟下去。
马二胡他们寻到一处林间空地。马二胡先坐下来,还未及聊到正题,听更鼓也报了四更,戏台上爆起一片密锣。少章掌班一听,压轴锣声,宣誓着重头节目登场。这个节目是早就定下的,非他领头的也出面捧不可。他只好辞了马二胡,忙忙赶去陪笑道:“马二哥你先坐坐,我去照应一圈便来。”
马二胡点头,独酌自饮。
戏台下已经震天价叫好。
原来是那当家的小旦,小露红,洗净铅华,一身缟素,白纱垂髻的出来了。
若要俏,女穿孝,这一身打扮,果然更见清好。更兼小露红功夫了得,出场便将那长长水袖若霓虹、若惊电的一舞,行家见了门道,外行也见了热闹,怎能不来个碰头彩!
这一折是《行路》,檄桂英问得海神爷准下了勾魂的令,这便要去捉宰相府那负心的王魁了。旦角亮完相,后头鬼差原该亮出令牌,谁知却全班人马,能扮的都扮上,说不得花团锦簇的热闹,并掌班的也一并登台。
观众们难免诧异:这是有话要说了!不知要说个甚的?
有人难免讲风凉话:若是求援的,还是免了。稻米桑张城,如今正是风雨飘摇、自身难保。
又有老成的“嘘”道:“且先听听他说些什么。”
再看那少章掌班,满脸是笑,并那挑梁柱的小露红,虽作哀素鬼妆,一双美眸盈盈含露,莹露中流转的仿佛也是笑意,似乎又不像是有孤苦事件要向观众求援的。
锣鼓三声,停了。少章掌班开口道:“诸位乡亲!这实是桩可遇不可求的巧事儿!”
灯芯一颤,把特别明亮的一缕光抛在小露红脸上,照亮了她眼角眉梢,那厚粉浓妆都掩不去的疲倦。她比起上次来这里演出时,憔悴多了。可是少章掌班一开口,她又精神一振,眼里冒起灯花般的笑意来。
她望了望台口。那儿站着她的娘,年纪并不很大,花白了头发,神情比她女儿狐疑担忧得多。但女儿视线转过去,娘立刻咧嘴回报一个笑,好叫女儿宽心。
少章掌班说下去,堆了笑告诉张城父老:若非贫穷犯难,谁家女儿也不愿意吃这学戏的苦,出来走乡过城抛头露面。小露红是为了给她父亲还医药债,不得以向少章班借了钱,签了契给少章班学戏唱戏。这张身契并非卖倒的契纸,归笼统不过十年,今儿正是十年最后一天。今天唱完,小露红便不再唱了。今后再想听小露红唱,可就听不到了!
交代完这些,少章掌班抖擞精神吼:“为了答谢广大父老乡亲,小露红压轴,连演三场!行路、三杯酒、大登殿,拿手好戏!父老乡亲……”
他后头的话都淹没在一片掌声里。
说什么最后一天,其实还是甩了花枪。离契约还有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少章掌班加密了演出安排,每到一地,少不得逼小露红去“连场压轴”。说是签谢父老,实则每到一幕间隙,自有戏班人拿着竹箩掠一圈,请爷们婶子们不拘多少赏个,给小露红添办行装。观众少不得多出赏钱。为了多听戏,多赏几个也是应该的。然而这样演着唱法,极为劳累。少章掌班为了最后从小露红身上多刮钱,哪里管她!身契时间未到,小露红也不敢不从,虽然累,想到以后就是自由身,仍然忍不住眼中带笑。
戏台上的话,断断续续也吹到阿星和黑狐的耳朵里。他们躲在树后,监视着马二胡。马二胡自然也听到少章掌班的场面话,冷笑一声,往嘴里丢了个花生米,嗞口儿酒,又慢慢地啃了块鸭脯,少章掌班已从台上下来,贼头鼠脑寻了这里来。马二胡盘腿踞坐在大青石上,向他举了举酒壶。
大青石统共只有一丈多见方,马二胡身大腿长,盘占了一半,剩下都摊了荷叶包。少章掌班坐不上去,也不敢计较,就在旁边蹭了,着急问马二胡:“二哥,那东西呢!”
马二胡又拈了颗花生米,闭着眼睛嚼,也不答话。少章掌班咬牙,拿了块银锞子,足有四两半重,托着给他。
马二胡眼睛半眯,瞄了瞄,接过来掂了掂,冷笑一声,掷回去给他。且拎一块切鸡来吃。
少章掌班咬了牙,又补一颗银珠子,也有近一两重了,哀告道:“二哥!”
马二胡浓眉微动,半睁眼睛,瞅了他一眼,提点:“外场人别干老娘儿们的事。你这银子,开销货郎脚夫还行。你二哥我是做什么混的?搀定多少成色我看不出?你这样走惯脚的人,身上几张官府银券都没有?拿这种勾兑的东西买我的纯货,心不诚!这买卖不做也罢。”说着,跳下青石就走。
少章掌班连忙一把拉住,说了一番好话,赌咒发誓这银子都是别人赏的,他也没留心成色,不晓得里头猫腻。马二胡只冷眼睨他。少章掌班知道不动真格的过不去,咬牙想:只要把那小娘儿留下来,抵多少成本有余!
他忍痛抽出安国发行的银券,是以国君名义画押,各地官衙通兑的,交予马二胡。马二胡验过真伪,这才拿了个小陶瓶子给少章掌班。
少章掌班看这瓶子,里头最多装半升。打开瓶口看看,里头液体略浊,闻见醇香,别也无啥,还不太敢信:“二哥,确实是这个?”
马二胡不耐烦道:“哪个骗你来!你要验货也行,以你的酒量,喝一口包睡到明天!”说到这里又是冷笑,“你不是急?我劝你别验的好,回去就用上。左右我在这里,又跑不了。你出去之前,拿人放不倒,找我便是。”
少章掌班唯唯喏喏,陪笑:“不敢不信二哥,就是……衙役来查,我不会吃官司罢?”
马二胡真恼了:“又不是毒又不是药。纯打纯的酒。查个屁!你怕头怕尾,不用做,东西还我。”
阿星一听,果然是坏事。虽然她还不确切知道坏在哪里,害人是肯定的了。连黑狐也看不下去,当场就想搞点花样教训教训他们。
阿星居然扯住他。
黑狐不解。
等那马二胡径自摇摇摆摆走了,阿星悄悄对黑狐道:“现在叫破了,他们矢口抵赖,那掌班回头再想坏主意,也不好防备。不如我们一直跟踪,等他着手干坏事时,我们抓个现行,押送官府,那才利索。”
黑狐抓了抓头:他还是觉得直接把马二胡和少章掌班玩死比较痛快!
好吧,他也不敢玩太大……嗯,末了,小露红还是要生活的。他也不能一直跟在小露红身边保护……毕竟是陌生女子,凭什么啊!他还有他自己的人生呢。
好吧好吧,这样说起来,还是阿星的主意比较靠谱。
“怎么样?承认你不如我周到了吧?”阿星得意。
“那是!你是人类嘛!”黑狐这句真不知道是夸她还是损她。
少章掌班还不知道被盯上了,袖里抄着药酒,摇摇摆摆回去,成竹在胸。等小露红唱完戏下了台,他向她道乏,给她敬酒,料她不敢不饮。这酒,照马二胡所说,一杯倒!完了她就任他摆布了。等小露红成了他的人,那就别提什么身契年限了,以后还是给他唱下去吧!
少章掌班瞅着小露红在台上的俏影,越想越美,摸着陶瓶,得儿意的笑。
掌班太太手里抱了个娃,掀帘子出来,冷睃他一眼。少章掌班连忙端正表情:“太太,我这是为了给咱们赚钱。”
掌班太太一直跟着掌班走南闯北,比一般男人都厉害,把掌班吃得死死的。班里断不了坤伶,掌班不敢擅自下嘴,这都因为有太太管着的关系。但小露红赚得实在太多,一旦远走高飞,少章班眼看就要糟糕。掌班太太看在钱的份上,忍痛认同了丈夫的计划,要把小露红变成自己人。可是她看不上少章掌班脸上那淫笑,当场就把一条尿布摔他脸上了:“你记得老娘在这儿!别过了份,当心你这张老脸还要不要!”
这两人闹得无耻,阿星不爱看,猫在黑狐的旁边,等着“捉奸拿双,捉贼拿赃。”
初夏的晚风暖融融的吹,她又有点犯困。
“黑狐啊,你盯着,我就睡会儿。”阿星下命令。
“睡你的吧!”黑狐拿她没法子。
阿星放心的睡过去。
睡得额角上冒出一点儿汗,黑狐轻轻替她拭了去。
咦?怎么还有个人行踪可疑,在这里探头探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