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上的月光,照进鸡鸣茶舍的苦竹帘子隙间。
这茶舍也招待吃夜茶,与白天的茶室规矩不同。客人进了房间,四面帘子落下,当中一个茶炉,客人自取自烧,若非招呼,茶倌绝不进来。几色茶点,分为黑白瓜子、新落枝的嫩桃、薄薄切好的瓜果片、并好醋好酱凉抖的木耳菜尖不等,一水儿的清雅,又耐久,若非客人呼唤,茶倌不再进来更换。蛙声并那风吹*树叶的声儿,高低切错,又有水车嗳呀,潺潺自窗缝流进,自生清凉。茶炉边上有低低的木榻,薄毯纱褥,正适合初夏取用。榻边另有竹编的坐垫,团团可爱,齐齐撂起。地上本扫得点尘不沾,客人可自行将坐垫拿了坐,累了便在榻上一歪睡去,虽不是正经憩室,实在比一般旅馆还雅洁可喜。然而这情趣冷僻了些,天一明且须挪地给茶舍做白天生意,若非熟客、又雅好此道的,不会定此间。
黑狐跟所谓精诚商号,其实是海蛇帮的人见面,为了表示客气与郑重,就定在了这里,张口道:“久仰久仰!贵号是老字号了!不知要什么货、要多少?”
海蛇帮的需求一报,黑狐更郑重,倾身之他们细细的谈。海蛇帮在海上讨生意,织网、结绳,原料都是麻。本来是从张、傅几大家买麻的,最近政治环境不好、市场也不佳,要买麻非常困难,价格又高,所以就只好找别的办法。从小道消息听说山乌槛会有货还不太敢信,想着再怎么天纵聪明,总是初来此境的新商人,起板手面也不大,如何能供起这么多货?来是来了,总存些疑虑,开门见山承认自己要的货多,山乌槛到底能不能供?
黑狐尾巴轻摇,得意致极,好在是人类看不见。灿然笑道:“若是旁人问,我是不敢承认,既然是阁下来问,我若胡推,好没意思。整个安南地域,我若讲手里麻料若少,张、傅两家,也不敢说多了。贵号要的麻,量这样多,还真要我这儿才拿得出来。只不过,我不问贵号买麻去什么用途,贵号也莫问我麻是哪儿来的。”
一席话说得海蛇帮的那几位,眉花眼笑,简直要跟他认起兄弟来,便问他多少钱肯出货。
如今麻料价格走高,正是大家攒着货不肯卖的时候。黑狐倒很赏面子,说他没有张、傅等人心贪,囤在手里的麻料,涨了这么多,于愿已足,精诚商号又肯下这么大的订单、又答应付现银,他确实想做这笔生意,却顾虑本地其他大商家都还囤货居奇,他一人出货,要被大商家追杀,因此上,“丑话说在前头,提货得是悄悄儿的,不能叫人知道,整个买卖根本上都得保密,能应允吗?”
海蛇帮的自然一口答应,接下来双方就具体价码慢慢儿的拉锯,出面谈判的倒是没资格拍板的,找个借口,出去问背后的正主儿要主意。黑狐很客气,就让他们慢慢的去问。几个回合之后,海蛇帮的人都不好意思了,跟黑狐讲:我们老大有点那啥,暂时不露面,并不是不尊重您,其实吧……
“其实吧,公子露面,我也不会咬他啊。”黑狐道。
海蛇帮的人变色。
觉城争君位失败、而流亡在江湖的公子轩,躲在海蛇帮。这是秘密啊!怎么黑狐能知道?
于是有人进门来了。
竟然是个年轻的和尚,头皮剃得碧青,穿着身普通的灰布僧衣,长眉凤目。不算友好,但也算不上冷漠,只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流露,像一棵树。双目生得狭长,眼皮天然的垂下来,搁在别人脸上可能像羞涩,搁在他这儿只能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偶尔一抬,眸中晶光四溢,自有威仪。走路的姿势很奇特,轻捷中有微细的摇摆,似竹梢在风中晃动,又像轻风吹起层层的波澜。
这是常年在海上生活的人,两脚习惯了踩船板。海浪会摇,船会荡漾,船上人的身子也要随之荡漾,于是摇成的习惯,哪怕走在平地,身子也会摇。
这个和尚在桑张城也曾化过缘,没人发现他竟然是从前的公子云轩、更没人知道他竟是如今的海蛇帮头目!
“那么,先生怎么会知道的呢?”云轩请问黑狐。
“因为敞东家。”黑狐欠身。
“贵上是……?”
“雪鸿夫人之女,仲少君之长姐,安大少姬萱,请问公子,仲少君如今行踪何在?”黑狐一口气把阿星在这个世界的头衔报出来,还挺能唬人的。
云轩也不觉耸然动容,就“请问其详”。
黑狐满嘴跑火车。这是他的强项!他的口里,阿星是多委曲求全、又深藏不露的奇女子,这么多年里蜇伏在山野,默默守护着故国平安。但是听说仲少君洪缣的遭遇,她很不安。听说洪缣以前跟云轩关系不错,现在又跟云轩同病相怜,所以她问问,云轩会不会刚好知道洪缣的下落呢?
云轩不得不承认,洪缣是跟他有联系。而且因为青神岭这边是最合适的出境、以及入海口。他其实现在是来接洪缣,好跟他一起避到海上去。
黑狐这就有主意可以施展了!
他其实挺讨厌洪缣的。因为他讨厌洪峻封印了狐君。洪缣是洪峻的孙子,所以一起被他讨厌上了。
话说到这里,其实阿星也是洪峻的孙女……谁叫阿星让黑狐看起来很爽呢?而且她灵魂又是别的世界来的。所以黑狐把阿星从“这个世界”划出去啦!
他想着,先把这些讨厌的人类搞得天翻地覆,报了狐君的仇,再把好处都给阿星,让阿星一口气修炼到顶级,可不多么好呢?
这么一想,他就笑眯眯而且眯眯笑了。
云轩不是蠢人,立刻觉得黑狐心怀鬼胎。
黑狐失了先机,不得不花上加倍的精力,才跟云轩重新结成美好的友谊——以及同盟关系。
这时候三星在天,树影横地。贝贝贝在大乔作坊那里,偷窥——不,是悄悄关心了小刀好久。看小刀休息了,他才伤心又孤单地回到了作坊,睡了。
黑狐也回来了,坐在外头树影的最深处,咬着草梗,看着贝贝贝,一点都不同情他,亮亮的眼睛只冷笑着眨啊眨:哼,人类!
转过一棵大树,换了个窗子,看着窗子里熟睡的某人,黑狐目光欣慰多了:还是狐好!瞧这丫头,能修炼几天?模样又变了。变得更俊俏了。这样一来,跟他一起升级也指日可待了吧!
就是睡姿跟模样不搭调,简直不堪入目。
他回来,一切顺利,本来留到明早再说没事,不必现在就探望她的,实在忍不住到窗洞里张了一眼,不出所料的见到阿星连肚皮都露在被外。虽然是夏天,晚上也有些凉的,他进屋替她把被子拉好,摇摇头,在她*沿坐下来,一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坐这里干嘛,阿星翻了个身。
黑狐的手撑在她*沿,阿星一翻身,就把他手压住了。黑狐一惊,正要在不惊醒她的前提之下把手抽出来,阿星闭着眼睛,朝着他手腕就咬下去!
“……”黑狐心想这丫头难道是馋肉了?这一定是狐变过程中的良好现象啊!要鼓励,可不能吓到她。他忍住闷哼。
阿星闭着眼睛笑眯眯:她梦见可恶的黑狐又回来了。是啦!这气味瞒不住她!所以她就咬了他一口,这下算是报仇雪恨。
她满足地抱着他的手,叹了口气,打算继续做美梦。
黑狐心底“这个那个”的纠结了半天,仍然想试试,能否草木不惊全身而退。他慢慢地抽手、再抽手——
“咦?!”阿星忽然睁开眼睛,对进他的眼睛里,神智清明:“回来啦?”
“哦那个……”黑狐讪讪的,“可不是嘛?”
“情况怎么样?”
“安啦!”黑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虽然仲少君现在还不见人,但海蛇帮的眼线已经有回复,他也往这边逃了,想出海。咱们揪出他来,那也是很有可能的!到时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至于生意——咱们连手设的计,能有差吗?”
这句话说出来,心底忽然有些酸楚:到如今,他才不再是孤身一个。
至少有这个丫头陪着他。
遥遥有音乐与唱咏声,若珠落玉盘,莺啭深柳。
阿星侧耳,想了起来:“听说有外地名班子来唱戏。”
听说叫什么“少章班”,台柱子名为“小露红”,色艺双绝,一条嗓子真真的祖师爷赏饭。
阿星从来不耐烦听什么咿咿呀呀,那般拖沓,再说也听不懂。可惜现在又没别的消遣。大计初步成功,她心里高兴,什么都想做,就是不再想睡觉。她拖起黑狐:“我们听戏去!”
黑狐为难。
“你有什么事吗?”阿星问。
“本来想再到附近转转,说不定那么巧能碰到仲少君呢?”
“你认识他?”
“这倒没有。不过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