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场子里停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唐子萱忐忑不安地跟在程雨农后边钻进车后座;司机旁边的那个座位按规矩是领导坐的。
司机已经踩响了油门。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紫溪公社大院里。
绕开三尺见宽的水泥路道,斜穿过一片落光了针叶的杉树林,程雨农大步走在前头,他知道唐子萱慢吞吞地跟在后头,心里头一定在打鼓。“那是他自找的。活该!”他暗自骂道。二人一前一后抄捷径来到一栋灰砖平房前,书记办公室门半掩着,黎瑞扬正伏在桌前批改着什么。他事先已经知道他们要来,所以只抬眼瞟了一下,程雨农不等他发话一抬腿走进屋里,跟在后头的唐子萱迟疑片刻,一咬牙也跨进门坎。——虽然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心里仍对黎书记抱有一丝好感和幻想,那就是六年以前黎瑞扬在全区三级干部大会上对一个农民的儿子大加表扬的事儿,他相信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事,自己没有给公社头头们留下过什么坏印象。因而在年轻人惶悚不安的心底,仍然巴望再一次获到黎书记的庇护而不是穷追猛打……
他的天真很快被一场不可避免的原则性的斗争击得粉碎。黎书记瘦长的脸庞上有一双剑形的眉毛,尾梢短突地剑聚,有三两根稍长的眉发鹤立鸡群耸站在横卧的眉体上,他思考的时候喜欢紧蹙起眉心,在眉间拧紧一个皱沟很深的“川”字结,眉稍尾部稍微撇向耳根倒挂下垂,猛地给人一种威仪凛然的感觉。据说很多人怕他,与他脸上那副过于威严的眉毛有关。在黎瑞扬刮得很干净的下巴上,躺着几粒芝麻大的疤坑,一粒有绿豆大小,有说是他年轻时用手或者什么工具拔掉胡髭感染后留下的。进门后唐子萱慌乱地迎着黎书记逼人的目光瞧了一眼便躲开了,稍微低下眼睛让目光停留在对方刮得泛青的下巴上,他觉得这种姿态比耷拉下脑袋或者把头扭到一边更合适一些。当然,黎瑞扬灼人的目光直刺刺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让他感到明显的不自在。他打了个冷噤。开始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或许,他们早已给他的问题定了性,连处分决定都拟好了,找他来调查核实只不过是走走过场……有关这一套把戏他太清楚了:掌管生杀大权的人们多次成功的运用过这种把戏,剩下的就是把变成文件的处分决定塞进当事人的档案袋——在最关键的时刻,里面的内容将决定你的人生命运……
当他快速掠过这些不祥的念头时,黎瑞扬开口了。
“也许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找你。”他乜斜一眼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程雨农,“不错,我们国家正在走向改革开放,涌进了一些新的思潮,但这并不意味着抛弃民族根性中最优秀的东西;尤其在个人作风问题上,不能放弃原则怂恿腐败的东西滋长。”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个给他惹祸的年轻人,看出在那张骄傲自负的脸上除了最初的一丝儿恐慌,还是那副愚不可教的德性,因为即使在挨训,从对方额头斜瞅过去,可以清楚地瞧见年轻人眼睑周匝的肌肉在不停地搐动。不用看,黎瑞扬也猜得到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蓄满了敌视和抵触情绪,每一个接受审查的人都是如此。“你就是一根钢条,老子今天也要把你折弯!”黎瑞扬恼怒地拧紧眉结。“你小子不至于还在做戴紫山的美梦吧?”他冷笑一声——不过,只用了零点零一秒的时间他就把它们留在了喉管里。就他而言,完全可以认定那句关于要提拔年轻人的话只是即兴的发言,即便他黎瑞扬当时确有那么一层意思,局势出乎意料地来了一个大逆转,冯写樵不再是值得尊敬的大人物了,因而他内心残存的一份歉疚随即变得坦然了,他只对紫溪公社党委、对茅茨县委负责,不存在也不需要对其他的什么人负责了。他想了想,突然说道:“人家的丈夫是正派人,我们党的一位好干部,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父母,在紫溪又是赢得了许多人尊敬和爱戴的人物!她瞒着父母和丈夫给你写信叙旧,而你,对她却是旧情难忘!”
他十分痛心地说:
“噢——据说,人家的丈夫还是你的同窗好友!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可你呢?做得也太缺德了一点吧?违背社会公德,一味地追求资产阶级那一套腐朽堕落的东西,作风的、经济的,都是铁案。任何年代任何人都甭想把它翻过来。同志!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比你我想象复杂得多。你不要以为那个姓冯的欣赏你我就得提拔你,姓冯的倒台了你小子又巴结上了罗代省长的女儿,行啊!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瞧瞧!瞧瞧你的杰作!”
他“啪”地扔过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号牛皮纸袋。唐子萱惊愕地下意识地用手接住那包东西,一时竟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这时他听见对方用满含嘲讽的口吻说:
“你小子书读得高哇!写情书居然连勾勾款款的洋文字都派上了用场!”
一席话让唐子萱大为惊骇。纸袋显然已经被人拆开过,他哆嗦着把手指伸进袋里,掏出一沓信件,全是他近几个月写给罗茜如的书信!全是!更要命的是,每封信都被人仔仔细细地看过、研读过,检读信的人甚至连纸笺的背面也不肯放过——因为其中有一页,他确实用英文胡乱涂写上了“朋友,妻子,情人”几个字;他记得那一天写信的时候情绪很冲动,很激动,也很沮丧,随笔便涂写了这么几行字,过后也忘了换纸笺。在当时唐子萱的潜意识里,确实存有希望对方三选一的荒唐概念,朋友?妻子?抑或情人?除了前者,后两者都是他满含希冀又令人难堪的。不知是没有看到纸背后的这几行英文还是故意回避,罗茜如对此没有回应。唐子萱的脸色一时窘得通红,转而发白。更让他羞愧的,紧接着从那一匝信纸中间滑落出一张他的照片,它被人精心安排在信件的外面,抖动纸袋就会十分自然地掉出来——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人家在暗处设计这一幕丑剧的时候,肯定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音来:“瞧哇!那个极顶聪明的傻瓜!那是他最得意的照片呢!凡是认得他的人都会立刻认出这张脸来。现在怎样?那些丑恶的东西变成了控告他本人肮脏灵魂的最有力的证据,嗨!所有这一切他一字一句写出来的字句,统统变成了对准他自己的炮弹,而且是弹无虚发……在那张曾几何时得意忘形的脸蛋上爆炸开花……布满密密麻麻的弹坑,所有这一些令人欣快的证据更像一记记耳光,统统搧在那一张曾经那么骄傲的脸颊上……烙上五个……不,十个鲜红的血手指印……”
他死死盯着照片,像盯看一个怪物,脸色变得阴沉可怕。黎瑞扬在一旁冷冷地瞅着他,阴阳怪气地说:
“也许是我黎某人抬举了,你还没有跟那个女人上床——确切地说是没来得及上床!没上过床,还有回旋的余地;上过床问题就严重了:我可以马上开除你——叫你从革命队伍里立刻滚蛋!现在组织上就看你个人的态度了。即使没有发生过两性关系,态度恶劣,照样可以砸掉你的饭碗,滚回生产队修地球去!”
黎瑞扬声音低沉,却足以使唐子萱头皮发麻。他不敢抬头去看公社书记的脸,他知道他的愤怒是真的,因为卢西鸿占据的位置太重要了——那是一个掌管全县干部官职升迁的生命的枢纽,更不用说像他唐子萱这类小人物了——况且,这件事情处理不好,直接影响到深受紫溪人民爱戴的罗代省长和姬大夫的良好的声誉!唐子萱的牙齿开始不争气的上下磕动起来,他拼命忍住不让它们磕出声响来,从信件的来源他最先想到了罗茜如——在这幕丑剧中她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可悲啊!不久前他唐子萱还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幸灾乐祸地嘲笑躺在罗茜如身边的那个影子男人,现在轮到人家夫妇合伙一起来算计他、想置他于死地,难道他还执迷不悟地相信那个混蛋友谊……所谓的真爱吗?——不!傻瓜才一条胡同走到黑呢!他感到了被人捉弄被人羞辱的痛楚……爱与恨的交错……成与败的恐惧,不错,隐藏在躯壳里的那个唐子萱是那么不可救药地爱上了罗茜如,至今仍然珍藏上苍赐给的人世间最美好最纯洁的初恋,暗恋她,把她看做女神的化身,尽管她早已为人妻而且很快就会为人母。他原以为她的丈夫只得到了她美丽的躯壳,而他,却获得了她全身心的爱恋……然而,他又错了;她已经抛弃过他一次,像践踏一块破布一样糟贱了人世间最纯真的感情;他彷徨,痛苦,独自饮泣一切爱恋带来的苦酒……在他心如止水的时候,她那穿透时空的呼唤在他心底的死水潭又激溅起了阵阵波澜,让他重新对爱情充满了憧憬……可是,曾经那么信誓旦旦、热烈的爱都不复存在了,希望带给他的只剩下屈辱、虚伪、再一次的背叛和被玩弄!唐子萱浑浑噩噩地想着,脑袋里像过电影一样快速地闪现往日的镜头,这一次抛弃他的不仅仅是他的爱,爱人,还有他的信仰!——当最后残存在意念里对美好爱情的憧憬、信念一点点破灭的时候,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一切都像一场梦,迷信真诚和友谊的梦。”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要保持沉默,任人玩弄我,揭发我,任我的道德被人否定得一无是处?今天,我——唐子萱,这颗受了屈辱和被玩弄的心灵也有了一丝颤动。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因为我也是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想到这些,他觉得慢慢有了一些力气,用力一扬头,迎上黎瑞扬那一道让他屈辱的目光,猛地一挥手臂,把那些亲笔写下的曾经那么热情洋溢的、而现在却成了不可推卸的罪证的信件统统扔砸在地上。坚定地吼道:
“我是清白的!”
尔后,两眼抬望着天花板;在他目光所及的墙壁角落,有一只落满灰尘的蜘蛛网正静静的挂在那里,结网的猎手已经躲进它的洞穴里去了,留下一个天然的狩猎场等着它的猎物自投罗网。
“仔细看看吧!仔细看看我写下的全部话语!我骂自己混帐,我拒绝这个抛弃过我的女人,我劝她去爱她的丈夫……我们尊敬的组织部科员,难道这些也错了吗?”
他一口气替自己辩解了十几分钟。在他说话的这一段时间始终倔倔地站着,连他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反正他有一种宣泄过后的痛快淋漓的快感。
“金钱我可以不要,权势我可以不要,生命一定的时候也可以付出,但是,决不容许践踏我的人格!”
“好!很好!”黎瑞扬拿手指尖轮换着敲打着桌面,轻松得像在弹一曲钢琴,“你认为组织上冤枉了你?那好,从今天起停止手头的工作,你一个人在公社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找我。”
说罢不耐烦地站起来,偏过脸对坐在旁边的程雨农说:
“老程你先回去。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留在这里。这对他有好处。”
此前程雨农一直没有资格插嘴,他看黎瑞扬脸色铁青,气不打一处来,这会儿也帮腔数落道:
“你呀!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不要耍小聪明了。这种事搁在人家女人身上是幼稚,你呢就不同了,你是党员,国家干部!你没有主动勾引人家有夫之妇,难道人家自己往头上扣屎盆子不成?!”
话刚落地,黎瑞扬叫进来一个干部模样儿的男人,交代他把唐子萱领到招待所一间空房子里。那男人给唐子萱拿来纸笔和开水瓶之后,鄙夷地瞅他一眼,带上门,出去了。偌大一间屋子,扔下唐子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发呆。
“我需要辩白吗?!”沮丧之余,他紧紧攥捏住胸前的衣扣,用力将拳头向下按抵住胸膛,忧郁地问自己。是的,自打懂事起,他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他的一颗心从来都在桀骜不驯的边缘游荡,他的所谓的小聪明,已经到了让人厌恶的地步,他的骄傲也已经到了不肯哭泣、庄严到不肯欢笑、自满到不肯看人的地步。他想大声地对所有另眼看他的人说:“你们是不是想说——现在,在高尚模范的人们眼里,那个家伙已经堕落成了狡狯、轻浮、傻瓜的代名词?”
伴着慢慢上升的抑郁烦闷,他伫立窗前,凝望冬日的天空。天空灰朦朦的,一轮闪耀着惨白雾光的太阳正在悄悄地西沉。
“罪人的良心会替无罪者赎罪的。”他一边想,一边捏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