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若被锁缚,世人的旅程即刻中止。爱情若葬入坟墓,旅人就是倒在坟上的墓碑。——爱情不允许被幽禁,只允许被推着向前。
她听见海员轻叹了一声。
“我们都是无神论者给神的供果……”不易觉察地摇摇头,他的语气颇有些无奈。“罗医生,你的心地很善良。”他真诚地说。
在罗茜如说话的时候,他忧郁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探伸到窗台下的、开着金黄色花伞的女贞子树冠。现在他从病床上蹭下地,来回踱着步,然后在茜如放药盘的床头柜旁站住了,顺手拿起一只药瓶,“噢,这是我的药吧?”
罗茜如看出海员有意避开话题,马上知趣地打住。“呃,您的药在这儿;我差点儿忘了。”她从药盘取出另两只深棕长颈玻璃瓶“橙汁鱼肝油”递过去:“一天三次,一次十毫升。”
乔大卫接过药瓶只瞅了一眼,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苦笑道:“你们医生的宗旨中大概总少不了一个‘补’字吧?”
“您看见这条得意的鲨鱼了吗?”茜如瞅一眼瓶签上遨游的一条大鲨鱼,幽默的天性又显露出来,“它靠吃比它弱小的海生物甚至吃人去滋补,而人类呢,又把它捕获变成人体必不可少的补品。地球上的生态平衡真是不可思议。是不是这样?海员先生。”
乔大卫浑身一颤,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他转过身掏出一盒装璜精美的“金百万”,笨拙地顶出一支含在嘴边,吸燃,又吐出一大口白色烟雾。罗茜如注意到了海员脸上微妙的变化,不知道哪里说漏了嘴勾起了海员的心思。看着乔大卫把一口浓烟吞进肚里,罗茜如下意识地瞥一眼门扉上“请勿吸烟”的白漆小牌,忍不住提醒道:“尼古丁对您的胸膜炎和神经衰弱……”
“过去的事,”乔大卫并不看她,答非所指地说,“我永远也忘不了。小罗——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回忆这些在我是十分痛苦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不点破您也能猜到,《游子之歌》里的‘游子’就是我——乔大卫,一个苟且偷生至今的海员。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痛苦的回忆中生活。哦?我说到哪儿啦?……我随轮船漂流过五大洲四大洋,任何海岸妖娆的女郎都不能让我动心,这是爱情遭受打击后我一直独身至今的原因。对于我,十六年的航海生涯把我的性格锻炼得坚硬如铁……”他略略停顿了一下,继续叙说:“其实,这支歌产生的年代比您听到的还要早。
“那个橡胶和锡的王国,玛塔·哈丽——我今天不提起她,恐怕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真实姓名。玛塔·哈丽的祖先是满刺加王朝满刺加王朝,公元1400年,由信奉伊斯兰教的马来亲王拜里迷苏拉(Parameswara)在马来半岛西岸的马六甲建立的满刺加王国(1402—1511)。最古老最有名望的家族,我想在她先祖的名字前应该冠以‘东古’的王族称谓。1506年葡萄牙人到马六甲经商,并且在后五年掳获马六甲的苏丹王占领那块土地,接下去荷兰人又赶走了葡萄牙人,英国东印度公司代表英国殖民者又撵走了荷兰人。二战后,马来西亚人民才得以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下解放独立,几百年间,玛塔·哈丽的家族由富有的橡胶园主沦落为贫民,又由贫穷的割胶工和下贱的锡矿挖掘工祖辈辛苦劳作,到本世纪初叶才逐渐积累了一笔财富,重操祖业经营起一小片橡胶园。玛塔·哈丽的父亲东古·艾哈迈德先生是一位慈善的穆斯林,每一年的开斋节前夕都要捐赠一大笔财产帮助有困难的人和刚皈依伊斯兰教的穆斯林,以及那些为了伊斯兰教而欠债的穷人。玛塔·哈丽的母亲则是荷兰北部一个农场主的后裔,当年英国殖民者撵走荷兰人以后,有少部分荷兰后裔就留在了这个东南亚国家。长大后,东西方混血的哈丽出落得楚楚动人,既有东方人的神秘风韵,又有白种女人傲人的身材。在她的名字里就包含了她父母全部的希望:玛塔·哈丽的名字是她母亲给取的,意为‘马来人的太阳’。她父亲艾哈迈德的橡胶园种植园位于海峡东岸地势平坦的冲积平原,那一片橡胶园离着名的满刺加王国的旧址不算太远,马六甲海峡在国际航运中占有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它是太平洋进入印度洋的海上交通要道,北太平洋沿岸国家与南亚、中东和非洲各国之间的航线都要经过这里。它起着沟通亚、非、欧三大洲的枢纽作用,我们‘东方红’号货轮经常在马六甲港口卸下大米、瓷器,换回国内非常需要的工业原料橡胶,还有胡椒等等,——尤其是橡胶,每十五亩橡胶树才可以产出一吨的橡胶,我们曾用二十吨大米,才换回人家一吨橡胶!
“也就是在我们货轮在港埠逗留的日子里,我结识了玛塔·哈丽。感谢那一场骤然降临的暴雨,让我遇见了我心爱的姑娘——在那个赤道附近的国家,热带雨林的海洋季风常常带来大量的暖湿空气,一般情况下下午经常会有一场骤雨。由于雨水充足,棕榈、巨大的草蕈、大似遮阳伞的羊齿植物终年蓬勃生长,木瓜树种下去七个星期就能结果,草坪上的草一夜工夫可以长高五厘米——在一棵椰子树下我们相遇了。像所有有着穆斯林血统的马来人,玛塔·哈丽率真、漂亮,天真无邪,对待华人雇工十分友善;她对我这个中国海员热情又不陌生,但对南洋彼岸中国的了解却少得可怜,我们愉快而忘情地交谈,直到天空再现美丽的蓝天白云……后来,我同玛塔·哈丽的交往被同船二副告发,紧接下去遭到了船长的严厉训斥,专案组无休止的隔离、审查、恫吓,凡是当时能够搜罗到的罪名他们通通搜罗到了:什么阶级界线混淆、资产阶级的腐化堕落,什么里通外国……
“你看到了我脸上的疤痕,这是他们把我单独关押在一间小黑屋里,毒打后留下的。接下去,有人冒充我的笔迹给玛塔·哈丽写了一封内容恶毒的绝交信,可怜的玛塔·哈丽信以为真,便有了故事开头的结局。《游子之歌》的真正作者是谁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真爱的声音是任何人都压制不了的!”
乔大卫的嗓音十分平静,夹着烟卷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罗茜如注意到海员穿了一件咖啡色皮茄克,修长的头发向后梳去,很巧妙地掩遮了掺杂在里面的灰白色发丝。“在他这个年纪出现白发实在是太早了一些。”罗茜如突发产生了一丝怜悯,暗自思忖。这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说话。这一时刻他倔强地高扬了扬头颅,两眼的光暗淡下来,紧抿着棱角分明的嘴唇,五官表达出来的顽强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尊冰川纪活化石。
之后,他的精神似乎完全崩溃了,颓废地坐到简易沙发上,双手捧头,十指深深插进洒过发粉的头发里,这时的乔大卫好像被悲痛压垮了,完全变了一个人。良久,他缓缓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眼里透出一种柔和的光:
“家乡的刺玫子这会儿早该开了,那雪白的就像玛塔·哈丽美丽的面纱,血红的就是我这一颗正在淌血的心。知道吗?罗医生,我在海上漂流的时候,思念最多的就是它。一个月……不,也许只有一个礼拜,我就要走了,到有刺玫子的地方和我心爱的女人相聚。那里是我和她的天堂。尽管她一次也没踏上过我家乡的小路,一次也没有看到过那些神奇的花。”
罗茜如大吃一惊。乔大卫用手势制止了她。
“我已经偷看过我的病历了。直肠癌晚期!大便‘OB’化验强阳性!难怪我总是觉着坐下的时候很疼呢!是的,海上恶劣的气候、常年缺乏新鲜蔬菜没有规律的饮食……严重损害了我的健康,张主治一直对我说我的病症是痔疮急性发作;至于我的胸膜炎,我知道那可能是癌细胞转移。”
茜如惊愕地抬起头来,她完全意想不到乔大卫已经在很平静地安排他的后事了。她试图用最诚恳的谎言说服乔大卫相信医生也有误诊的时候,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她这个年龄的人欺骗不了的。更让她诧异的是,乔大卫在谈到他的死亡时,脸上没有一丝悲哀,甚至带有一种心驰神往的微笑!
罗茜如看见一汪清泓的泪水正从乔大卫瘦削苍白的脸颊滴落下来。
“爱情是一名伟大的导师,他教会我们怎样做人。”不知怎的,罗茜如突然记起了肖伯纳的一句名言。此时此景,她却不敢说出来。尽管她还没有完全领悟烙印在海员灵魂深处的崇高、苍凉、悲壮……诸种神秘的情感,从海员饱经风霜的脸上,她还是读出了这句话的深刻内涵。
七天后的一个黄昏,海员死于高热抽搐。罗茜如默默看着乔大卫的远房亲属把他的遗物杂乱塞进两只描有铁锚图案的帆布大拎包里,跟在抬尸体的担架后头朝太平间走去。她平生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卢西鸿,他会理解那个游子跟马来人的感情吗?不管他怎样的有些令人讨厌,可他的确是真心的爱我,为我上奔下忙。这次提拔当护士长,凭我个人的力量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忘掉唐子萱吧!他爱你,却不敢为你付出……”她暗自发誓要跟丈夫重归于好。
晚上回到家里,罗茜如主动跟丈夫说了海员的故事。她以为他听了也会和自己一样深受震撼。“他和那个马来人都死了。生命原本竟是这般脆弱,不堪一击的。”
卢西鸿脸上出现了她以前熟悉的那种古怪表情。“亲爱的,”他轻松吐了口气,释然道:“你真是太天真了。那个叫什么的……哦,玛塔·哈丽的马来混血儿,橡胶园主的女儿,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这样。我们且不讨论‘文革’时期的一些可怕过激行为,仅仅是人们单纯、偏执、狂热的言论就足以淹没掉一切善良的东西。换一种结局,嗤!娇滴滴的资本家小姐终究不能忍耐海员常年漂泊无定的寂寞生活,所以他们的爱情是上天注定要灭亡的。”
他的表白让她十分失望。
二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亮。男人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需求,他热烈地看着妻子的身体。茜如从对方豌豆粒儿大的瞳孔放出的光亮里感受到了欲望的烈焰,便赶紧把目光移开。她眼神暗淡,没有一丁点儿爱抚的激情,甚至觉得男人的温存也只是暂时的、粗暴可怜的一点点生理满足。近来很多时候,她和丈夫一起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欲望的潮水涨起来淹没了她,让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悸动和渴望,但她并不急于去表达她的需要。自尊让她装出一副冷面孔,待到他的手掌触摸到她的身体时,刚才涨起来的热望却又骤然褪落下去……内心里有一种厌恶滋生蔓延。她粗暴地拒绝了他。
妻子的冷漠让男人很愤怒。他使劲地一扯垂挂在床头的电灯开关线,发出“喀嚓”的一响,细长的塑料绳向上卷曲弹在墙壁上,旋即悄无声息垂落下来;屋里陷入黑暗。
罗茜如仰面躺在床上,睁大眼睛,茫然盯着墙上挂着镜框的位置,黑暗中她看不清它,门窗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玻璃镜面上折射出一小块模糊的亮点。她又想起在山坡采茶时给她吹口琴伴奏的叶蒿芙,“她的口琴吹得真叫棒……”她想;唐子萱的影子在她脑海里浮上来,“不知道他听了这个故事会作何感想,”她相信那对淡褐色的眸子里蕴含的情感远非现在成为他丈夫的这个男人能够相比的。她忘记了几个小时以前跟丈夫和好的悔意,产生了一个冲动,决定给远在乡下的唐子萱写封信。
“爱情,尤其是成为悲剧的爱情,仅仅是它需要引起一番同情吗?”她在心里问自己,瞬间又否定了它。“噢!不。它还需要超出本能反应的高层次的共鸣。”
半夜时分,茜如在卢西鸿的鼾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