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恨我自己!事先怎么没看出这是一个设好了的圈套!”丽娜恨恨地说:“那畜牲知道公安局要抓他,便跟公安局的一个朋友求情,让他们缓几天再来带走他。那个警察败类竟以暗中落实证据为借口,对他实施监视居住。而我,早就应该在他向我索要结婚证明的时候引起警觉,可我没有!没有!我真是一个蠢女人哪……”
丽娜嘴唇急剧抽搐着,痛楚和绝望在她惨白的脸上蒙上一层可怕的阴影。面对善良的丽娜,茜如不知所措,竟不知怎样去安慰她。丽娜自卑,自闭,瞧不起那些靠出卖自己婚姻纷纷调走的同事们,她们像苍蝇样粘住有权势的食客调情。“她真诚地相信爱情,最终却毁在了所谓的‘爱情’手里……”是的,爱情把它残酷的一面已经撕裂呈现在她们姊妹面前;茜如十几分钟以前编织起来的快乐轻而易举地被猝然降临的灾祸击得粉碎。她正在体验爱情,却无从识别爱情设伏下的陷阱。现在她对生活,对爱情的思索多了一层残酷的涵义。人类是何等的聪明哪!包括那个明知自己犯了法却千方百计遮掩、不惜拿别人幸福垫底的“姐夫”!她忧郁地凝视着悲愤难抑的丽娜,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人会说‘希望我的生活很痛苦’。在文艺作品欣赏中,人们热衷于欣赏悲剧,人类这种近乎残忍的好奇,一旦自己掉进悲剧预先设计好的涡潭,她,或者他们,费尽心机用意念和理性构筑的堤防倾刻间就会土崩瓦解。”那么,等待茜如自己的婚姻又将是怎样的一种模式呢?呆望着窗外渐渐灰暗下来的天空,罗茜如感到了一种不安。
“我要跟他离婚!离婚……”丽娜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尖叫。
丽娜的婚变给茜如原本清纯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
卢西鸿终于面对罗茜如父母的审视是在秋分后的一天下午。
他恭恭敬敬地坐在一只低矮的小木椅上,心底有十足的把握赢得茜如父母的信任。秋分过后白昼温度还很高,夜间才会凉快一些。罗少弼的大脚裤显得有些滑稽可笑,手里摇着一把蒲扇,也递给客人一把,卢西鸿不好意思地接过来,顺手放在旁边的小木桌上。在卢西鸿看来,罗少弼随意的穿着丝毫掩藏不了那潜在的威严,他态度温和,但散透出一种俯瞰一切的气势和睿智。罗少弼压根儿没把年轻人的拘谨看得那么可笑,相反,他认为这是一种诚实的表现。他似乎很随意地问了卢西鸿父母的健康状况。谈到乡下父母,卢西鸿语气中充满了感恩,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地道的农家出身而自卑,还谈到了出嫁多年的姐姐,姐弟俩的感情等等,这些都增添了罗少弼对年轻人良好本质的好感和肯定;而后者却下意识地把眼前的长者看做日后必将东山再起的重要人物,而不是永无出头之日的平民加岳父大人。他们愉快地谈天气,谈1972年3月美国人向太空发射的“先驱者10号”木星探测器。
“确切地说,它是1972年3月2日发射的。”卢西鸿小心翼翼地报出一组数字。
“不错。”罗少弼十分赞赏年轻人惊人的记忆力。“‘先驱者10号’还负有探索地外文明的使命。它携带有一块画有图案的镀金铝质标志牌,用做地球文明的‘名片’。”他侃侃而谈,“图案的裸体男女为地球人,男的右手高举表示向太空人致意;他们背后是探测器外形;图下方10个圆圈表示太阳系,左边最大的为太阳,左起第4个为地球,从它发出的一条曲线表示‘先驱者’的飞行轨迹……当然,科学家期望在银河系无数颗恒星周围,也许会有行星上居住着类似地球人的外星人哩!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先驱者’就成了沟通外星人与地球人之间相互了解的特使了。”
“那么,像苏联的科幻小说《两个太阳》、《泡在菜坛里的人》不就成了真的了吗?”卢西鸿也兴奋地咧嘴一笑,心里十分惊奇。对差不多八年以前那篇枯燥的文字报道他草草浏览过一遍,记住探测器发射的时间,很大程度上纯属一种巧合,因为后面一组数字‘3月2日’恰好是他的生日,仅此而已;他不由自主地把刚见面那会儿对未来岳父大人的敬畏毫不迟疑地全部释放出来。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他以前恃才自傲的颠狂在茜如父亲——一个老共产党人面前变得一文不名。“您真了不起!”他由衷地说。
“哪里哪里。”罗少弼淡淡地说,“不过是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让我走下高台,来到了大山坳里。远离政治漩涡,心里一下子变得空松了,相应关注科学的东西就多一些。”
绕过这个话题,卢西鸿试图把话题引到当前社会对已故领袖毛主席的评价上来。他猜测眼前这个在“文革”中历经磨难的人,对于已故主席一定怀有很复杂的感情。
“是有一些评价。”罗少弼显然不愿深涉这个话题。
看到罗少弼并未表现出反感,卢西鸿颇有些自得,口若悬河,说个不停。
罗少弼脸无表情地听着。他经历过国民党政府统治下的腐败无能……亲眼目睹中国人在汉口外国租界被人像狗样呵斥驱赶……日军飞机对武汉老家的狂轰滥炸,惨死在日军燃烧弹下的父亲的惨绝哀号……也许眼前这个有点儿得意忘形的年轻人,永远也猜不到他此刻正在想什么!所有这一切苦难和痛苦对眼前这一代人来说是无法想像的,他们只是从一些电影上、书本上看到过那些历史镜头——仅仅是镜头,而不是身临其境地领悟它们的沉重以及强加给人心灵的创伤和恐慌!卢西鸿的言行引起了他的反感,碍于客人的身份,他不能不对此做出一些宽容,只是卢西鸿实在不能了解他此时的真实想法——与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相比,他个人的一些不幸又算什么呢!
“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只有共产党能够救中国!”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已经影响了他生命的几十年,在他的信仰里深深扎下根来。他厌恶人云亦云的说辞——当然,卢西鸿还没有真正成熟,他只是一个处在时代潮流中分不清左右的青年!况且,有些观点是他剽窃旁人的,眼下的年轻人都以出语惊人为时髦。罗少弼不想驳斥他,心想,随他去吧!
卢西鸿见老人对自己适才的观点不加反对,心中愈发得意。灵机一动,他提到了战争。
“战争,最好是爆发一场战争,”他洋洋自得地说,“才是调剂人口增长的最佳手段。”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罗少弼脸上透露出一丝厌倦和不悦,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样口无遮拦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儿,心里一阵懊悔。果然,罗少弼忍不住说了几句:
“成千上万的青壮年都在战争中死去,那么,剩下老的老、少的少怎么办?未来世界将是怎样的一种格局?!年轻人!有些话还是想清楚了再讲不迟,尤其是作为党搞组织工作的干部,要管好自己的嘴,更要理清自己的思想。战争?瘟疫?人类都不需要它们!”
末了一句话鼻音很重,卢西鸿的脸“腾”的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一种他试图调和而调和不了的东西。
罗少弼似乎不想就此停顿下来,他对女儿选中的女婿夸夸其谈的毛病有些不满。丽娜的教训就足够深刻了!审视着年轻人的窘态,他问:“业余时间读些什么书?”
卢西鸿松了一口气,答道:“近段读一些尼采的着作。”他多出了一个心眼儿,不敢再毫无顾忌地对未来的岳父大人说他崇拜尼采,崇拜到连那位德国哲学家的头颅侧影,都觉得是那么高傲、那么美妙。他不止一次赞叹过那颗进化到顶峰的头颅,它的前额有棱有角,整个头颅的侧影像是一条清晰的断线,前额仿佛是悬挂在眼睛上面,充满了巨大的思维力量。迟疑片刻,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尼采的‘超人’哲学是对人性、自由的强烈呼唤,他的着作是广博丰富,激昂奔放又充满了诗意的典范。”
“哦!”罗少弼若有所思地说,“这不奇怪,‘十年内乱’结束后,在当前青年知识分子中先是出现萨特的存在主义热,继而又出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热;现在,战争毁灭论和19世纪的尼采哲学重又热了起来。谈起这位超人,我们这一代人也曾经狂热地崇拜过达尔文的进化论、弗里德里希·尼采的超人哲学,但最终选择的还是马克思主义。我不想否认,‘文革’对这一代人的巨大影响,处于改革初期的青年人对人性、自由的苦闷和压抑,在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时,忍不住会把尼采的‘超人哲学’当作一种精神寄托。当然,你们以前学过的知识大都是过滤过的知识,对尼采提出的‘重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打倒偶像’,以权力意志去征服、统治、占有和创造的主张有一种新奇感。
“但你们这一代人,还没有完全读懂政治是怎样一本书。过去宣传共产主义的时候,湖南的老太太都打口红,穿花裙跳舞,连我这个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都以为共产主义马上就要到来。过去我说过,现在我还要说,五十年代学苏联,把西伯利亚的沥青配料方法全盘拿到武汉来,结果很多人的凉鞋粘在马路上拔不起来。武汉是有名的‘火炉’城市嘛,忽视这一点不行。这是典型的教条主义。
“所以,不要一拥而上地去崇拜尼采,不要轻易地谈主义。”罗少弼在说这些话的同时瞥见了年轻人脸上的困惑和惊讶——他的渊博学识确实让卢西鸿惊讶!——尔后,他稍稍收敛了一下不受人欢迎的语气,改用一种较为温和的口吻结束他的谈话。“‘是去找女人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你不会不知道尼采的名言吧?可以说他的哲学是一种病态的复合体,有传染性的。所以,对于他的哲学,你一定要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眼光。”
说罢,他便不再跟卢西鸿讨论什么问题了。
直到离开紫溪镇,卢西鸿心里一直闷闷不乐。他担心自己的鲁莽会给茜如父母留下不好的印象,因为他事先策划了很久的努力被人家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不愧是见过骡马大阵、久经沙场的老革命!”他独自在心里评价茜如的父亲。
卢西鸿走后,罗少弼对未来的女婿做了如下评价:
“地上的都知道,天上的晓得一半儿。”
姬兰音的忧虑远不止丈夫这些。做母亲的担心女儿陷进去太深,她相信丈夫的判断力,有时候仅仅只须一瞥,罗少弼鹰隼般的眼力便会把他的交流对象迅速归类,做出评价。今天为了慎重起见,他跟客人足足交谈了半个小时!够了。半个小时容纳的除了做父亲的慎谨和宽容,恐怕少不了最起码的人格评价。以前姬兰音也不太清楚丈夫话中的含义,直到有一天,罗少弼认真地解释了一遍她才恍然大悟。罗少弼的幽默和严肃常常在他的谈吐间不露痕迹地表露出来,他说,你尽可以把太阳的黄经300゜描述成135゜,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站出来纠正,因为极少有人去注意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和酷暑季节太阳所处的位置,他们反而可能会赞扬你渊博的学识。但你绝对不能够臆造出诸如“非洲雪花大如席”等等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事去哗众取宠,稍微有一点地理知识的人都会拿白眼去耻笑你……
留在家里休假的茜如遭到了罗少弼夫妇一顿严厉的斥责。罗氏夫妇打心底里反感那名极有可能成为未来女婿的浮浪青年。茜如的羞愧和对爱情的不知所措恰恰证明了做长辈的猜测。
罗少弼夫妇对卢西鸿的反感并没有成为茜如婚事的障碍。茜如也许永远也不会告诉她的父母双亲,传统的封建观念在她脑子里是多么深固地扎下根来,丽娜出现婚变以后,茜如重新审视了一遍她跟子萱、卢西鸿的关系,前者几乎是不可能的,子萱的脾性她了解;后者,她后来轻率献给未婚夫的亲吻本身就暗藏了负疚的罪恶感……以致眼下更难以从这些爱情欲望里挣脱。因为在卢西鸿前往罗家之前一个礼拜,他已经凭借他的关系托了好多人,在罗茜如单位的人事科开出了准许结婚的证明。
等茜如从乡下回到县城,卢西鸿就迫不及待地催促她去街道办事处拿结婚证。罗茜如不好明着对他说她父母对他的看法,总想着拖延一些日子再说。至于茜如要结婚了的消息倒不知哪个长嘴巴的张扬了出去,几乎弄得全院上下人人皆知。众人注目的焦点全都聚焦在准新娘只有二十二到二十三岁上,离单位提倡的结婚年龄远着呢!接下去有一天,卢西鸿又来找茜如商量二人的婚事。卢西鸿拿出茜如单位开出的证明,理直气壮地说:
“天塌下来有我呢!你怕什么?连那个总把‘领导’念作‘领套’、‘反映’念做‘反扬’的马列主义老太太都同意了,谁还敢说三道四?!”
思考再三,罗茜如在写给远在乡镇的父母的信中,说她准备跟卢西鸿结婚。
罗少弼夫妇收到信后没有回信,只是在女儿办喜事的前两天托人捎带来五十元钱。
终于到了去办结婚证的那一天。跨进街道办事处大门时,罗茜如下意识地缩回了踏进门槛里的一只脚……可是她费了那么大的劲从单位开出的证明呢?不同样证明了她已经变相承认了走在她前面的那个男人是她选择的终身伴侣么?
她惶惑不知所措地呆站在那里。
“喂!”办手续的办事员一眼瞧见了站在门外的罗茜如,不耐烦地催促道:“那个女同志,快点进来。”
罗茜如犹豫了几秒钟,她瞬间的感受是四肢冰凉。咬紧嘴唇,她一脚跨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