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自在潇洒的梧桐,你明年的绿会涂染在谁的画板?
14岁那年,我迷上了绘画。
已经记不清我是怎样嗫嚅地把自己学画的愿望告诉父母的,只记得父亲沉默许久,面色凝重地长叹一口气,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他的话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
然而由于我的固执,抑或出于一种年少的冲动,我终于背起画夹,走进了向往已久的少年绘画业余班。那天,老师让我们画梧桐树。时值初秋,一排排法国梧桐高大而挺拔,浅绿的叶子在透明的阳光里迎风而舞,有一种充盈着生机和活力的美。我看迷了,仿佛第一次发现这平凡的梧桐,居然这般流光溢彩。是阳光的缘故?还是我以前对它熟视无睹?就像罗丹说过的“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会拥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我会锻炼出一双灵活的手。那时,我一定要把这美丽的梧桐树和那音符般跃动的点点阳光完美地展现在我的画纸上……
后来学画逐渐深入了,慢慢地我发现学画其实并不像想像中那般浪漫。长时间地学画石膏模型,练习基本功,枯燥而乏味,而且非常辛苦——构图、修改、打调子,一遍又一遍。每天都要有一个半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画室里。
同室学画的一共有23人,我很快和画室里的女孩子们熟识起来。令我欣喜的是其中居然有5人和我同年级。一次谈话中,我惊讶地发现,这23人中我居然是惟一不准备报考美术专业的学生。他们中许多人甚至不上文化课,每天八九个小时泡在画室。我问及此事,同级的女孩都以一种见怪不怪甚至很冷淡的口气说:“大概是想保专业罢,上到高三一般都是这样。文化课不理想,专业再不过关,怎么考美院?”
窗外的梧桐依旧灿然得可爱。课间,我总喜欢倚着窗,一边看梧桐,一边与邻坐那个只比我大几天的女孩聊天。她长得就像梧桐叶子一样清新秀丽,我们较谈得来。
我问:“你真的准备报考美术学院吗?”她说:“嗯。”我说:“搞绘画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呵!”她说:“我知道。”我问:“才上高一,为什么这么急于限定自己的前途呢?你真的觉得最适合绘画?”她说;“可这毕竟是一条路呵,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总得走下去。再说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美院录取分数线总比普通大学低得多。你说呢?你是怎么打算的?”“我?只是爱好而已。”“哦,那就别消磨太多时间了。人不能太浪漫,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女孩很真诚也很平淡地说着父亲说过的话。
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就在梧桐叶飘落的季节,我真的离开了曾经寄托过我绮丽梦想的那间画室。一是因为我徘徊不前的文化成绩,一是因为我再也承受不住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家长的、老师的、同伴的。虽然我知道那是善意的,但善意的话往往让人难以拒绝。
最后一次去画室,我很平静地把我将要离开的消息告诉邻座的女孩。女孩停住画笔:“虽然我也劝过你放弃,但真放弃了,你不觉得太可惜吗?”我看着女孩那双黑色花瓣般美丽的眸子,无言以对。我默默地放下画板,转首凝视窗外寂寞的梧桐树。那昔日满枝翩飞的绿叶呢?
无奈吗?失落吗?伤感吗?我说不清。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么早我们就必须选定将来要走的路。路很长,人生也很长。如果仅仅为了获得一种技艺、一份职业而学习,生命岂不太单调太暗淡了吗?没有了对美的感悟,压抑了兴趣爱好,整天埋在书山题海中,心中不是太冷漠抑郁了吗?考大学不是惟一的出路、总有人会被挤下来,挤下来的就一定是人生的失败者吗?为了所谓的出路而选择不合适的专业,不是太委屈自己也太不利于社会吗?
是的,窗外的梧桐还会绽放出饱满的新绿的,但我明白那已不是今年的绿了,树走过了又一个年轮。梧桐,自在潇洒的梧桐,你明年的绿会涂染在谁的画板?你可以自由地拥有四季的梦,你可以尽情地欣赏流浪的云,你可以投入地在风中舞蹈……可是我呢?我有自己吗?我还会做梦吗?
又是初春时节,我在另一个窗口看着另一排梧桐树。春风拂过,梧桐已经泛青。经过了一个冬天,它们似乎长高了。我的希望与欢乐,也正在心里萌芽,正如我确切地知道,梧桐很快会长出叶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