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我就看到艾丽也下水游泳了。只见艾丽自顾自地向前游去，而厄尔就像一个大男孩一样，烦躁不安地在她周围游来游去，偶尔停下来着迷地看着她，好像欣赏美人鱼一样。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守在艾丽周围。
艾丽终于朝我走来了。她微笑着低声告诉我：“这个售票员一直围着我，好像我没有买车票似的。”
突然，她迅速地转了一个身，我才看到杰迪·普雷斯顿已经走到我们跟前了，她的脸色奇怪而不安。
她对艾丽说道：“艾丽·卡尔霍恩小姐，你该不会把那个男人从另一位女孩儿身边抢走吧！”
艾丽的脸色为之一变，有些不太自然。
杰迪·普雷斯顿继续说道：“我本以为你不屑于做这种事情，现在看来，你确实有这种才能。”
尽管她的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但我依然能察觉到它的尖锐和敌意。
艾丽显得有些尴尬了，她左看看，右望望，极力躲避杰迪·普雷斯顿的目光。还好厄尔什么都没有察觉到，正轻松自在地向我们走来。
艾丽突然抬起头，回敬道：“如果你爱他，那么就大胆一些，表现出来让他知道！”
面对杰迪·普雷斯顿那稚嫩而强烈的嫉妒心理，她选择用她一向熟悉的传统态度予以回应。由此可见，她的修养与其他人的习惯是格格不入的。
说完这些，她转过头去，打算走了。
厄尔叫住了她：“请等一下。告诉我你的地址吧，我可能会给你打电话的。”
艾丽转过头，面带鄙夷地看着厄尔。她在用这种表情告诉杰迪·普雷斯顿，她对他没有丝毫好感。之后，她冷漠地回答道：“这个月我在红十字会帮忙，很忙的。”
她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她的光溜溜的金色头发一样冰冷。
在回去的路上，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在此之前，她的脸色显得尴尬而苦恼，都是因为无意间卷入了一场恋爱纠纷之中。而现在，这些都一扫而光了。
她自言自语道：“她不可能得到他的，因为他总是在物色新的对象。很明显，他现在想得到的人是艾丽·卡尔霍恩。”
她一定觉得这一切很有趣。
她接着自言自语道：“他要把他的轧票钳戴给我，就像戴给我一枚学生会组织的徽章一样！真是太有趣了！如果让我妈妈见到那样的人来到我们家，她一定会晕过去的！哈哈！”
为了表示对艾丽的尊重，按照艾丽的吩咐，厄尔在整整两个星期以后才去拜访她。在随后的一次舞会上，他的纠缠再一次惹恼了她，使她大为光火。她轻声地向我抱怨：“他真是个粗鲁的小子。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又是那么的真诚。”
她虽然用“粗鲁”形容厄尔，但在内心深处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如果厄尔是南方人，说他“粗鲁”倒没什么不妥。她只是凭借直觉这么说的，实际上，她并不能识别南方人和北方人口音的差别。
事实上，当厄尔出现在艾丽家门口时，她妈妈并没有晕过去。她对父母有一种难以改变的成见，这成为她可以随意抛开某人的有利借口。不过，厄尔的出现，倒是引起了她的朋友们的吃惊。艾丽一向自命不凡，因此与她交往的人都是军营中最优秀的男子，而现在她和厄尔的关系，我已经厌烦于向所有人解释了——她只是为了追求新鲜和刺激，因此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更换一个约会对象，因此一会儿是来自彭萨科拉的海军中尉，一会儿是来自新奥尔良的熟人，期间会和厄尔在一起。
上级发来命令，要临时组建一支由下级军官和中士组成的先遣队，在港口乘船开赴法国，我被列入先遣队的名单。我在打靶场训练了一个星期，返回营房以后，厄尔立即就把我叫住了，要我参加摇滚乐晚会。他说：“我们组织了一场小型的送别宴会，只有你、我、克拉克上尉，再邀请三个女孩儿。”
我和厄尔去邀请女孩儿，先邀请了萨莉·卡洛尔·哈波尔和南希·拉玛尔两个人，然后去邀请艾丽，但是她家的门卫说她不在家。厄尔显得很惊讶，不住地重复道：“不在家？那她去了哪儿呢……”
“她只是说要出去，没说要去哪里。”
“真是奇怪！”厄尔嚷道。
他在早已熟悉了的门廊里来回踱步，门卫站在门口看着他。突然，厄尔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冲我说道：“照我看，她一定是觉得受到了侮辱。”
他停下来，转身命令门卫：“你去转告她，我要和她谈谈，必须谈谈！”
“她不在家，我怎么转告她？”
厄尔不再说话，一边沉思一边在门厅里踱步。他使劲儿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肯定是城里发生的事情让她觉得受到了侮辱。”
他三言两语就告诉我了“城里发生的事情”。
我对他说：“去车里等我吧，也许我能处理好这件事情。”
他有些迟疑，但还是回到了车里。他一再叮嘱我，希望能和艾丽单独谈谈。
我对门卫说：“现在去转告艾丽小姐吧，只是我一个人要拜访她。”
没过多久，门卫就回来了，他说：“艾丽小姐说，她不愿意再见到不愿意见到的人。如果只是你一个人，如果愿意的话，现在可以进去了。”
她在书房等我。我本以为她正在气头上，一定是冷漠而恼怒不已的，但实际上，她看上去是颓废而绝望的，好像刚刚痛哭了好几个小时，眼睛都是红的。见我进来，她伤心地跟我打招呼：“噢，你还好吗？我可是好久没见你了！那个人走了吗？”
“听我说，艾丽……”
“听我说，艾丽，”她重复着我的话，“听我说，艾丽！你也知道，他说他尊重我，可是，就在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地方，他和那个令人生厌的女人手拉着手。然而，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又跑向我，做出尊重我的样子。你知道吗，当时我真是不知所措了，只好逃到药店，要了一杯水。我以为他要进来找我，就请求里奇先生，允许我从后门逃出去。你知道吗？我是再也没有力气见到他了，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我只好尽力劝慰她，但这些都显得毫无作用，虽然我努力了半个小时，她的情绪依然很糟糕。有几次，我清晰地听到，她谴责他不够真诚。这已经是我第四次想开口问问她，“真诚”之于她意味着什么。据我猜测，这含义绝对不只是“忠诚”，应该有着特别的含义，大概是希望别人特殊对待她吧。
停在外面的汽车已经打了三次喇叭了，我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了。听着这不耐烦的汽车喇叭，我就好像听到了厄尔的抱怨，他说：“既然如此，那就见你的鬼吧！我是不会再等下去了！”
艾丽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显得极其诡异。突然，她笑了起来，后来笑得有些匪夷所思。她绝望而无助地喊道：“他是不是很可怕？是不是很讨厌？”
“快走吧！”我说，“穿好衣服跟我走吧！这可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帐篷里的木桌上点着蜡烛，先遣队送别宴会用过的装饰物已经破烂不堪了，耳畔响起曼陀林演奏的悲伤的《我的家在印第安纳》，也不知是从哪儿传来的，但悠扬地回荡在这个即将分别的夏季之夜里。受邀而来的三个女孩儿显得有些迷茫，在这个神秘的男人世界里，她们就好像被施了魔法，坐在一块毯子上，向南方的乡村飞去。毯子飞在风中，好像随时都可能被吹走。我们为南方的乡村而干杯痛饮，然后将往昔岁月连同餐巾纸、空酒杯留在桌子上。之后，我们手牵手走出营房，走进月光里去。此时，早已过了熄灯时间，除了远处马匹的嘶鸣，周围一片寂静。我们听着值夜岗士兵的呼噜声哈哈大笑。
克拉克要值夜班去了，我们让南希·拉玛尔下车，其他四个人则两两相伴——厄尔和艾丽一对，我和萨莉·卡洛尔·哈波尔一对——坐在宽敞的后座上，低声耳语着。汽车撕破茫茫黑夜的阻挡，向塔莱顿开去。汽车沿着休耕的棉花地中间的一条大路，开过一片松树林，林子里长满了茂密的地衣和寄生藤。公路上一片苍白，好像到了世界的尽头。
后来，我们的车停在了磨坊的一片阴影之中，这里有哗哗的流水声和唧唧的鸟叫声，好像还有一束光芒在四处乱照，它穿过荒凉的黑人茅屋和汽车的玻璃，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拨动着我们的心弦。我觉得，整个南方都在为我们歌唱——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当初的情景，我只知道我还记得这些——那些冷漠而苍白的面孔，睡眼惺忪的眼睛，还有令人难忘的话语。
——你觉得愉快吗？
——当然！你呢？
——当真愉快？
——是的。
当我们意识到夜已经很深了，再也不会发生什么新鲜的事情了，才往回走。
第二天，我就随着先遣队去了坎普米尔斯。这不算糟糕，因为我终究没有被派往法国，只是在长岛上度过了一段寒冷的时光。后来，我们登上一艘运兵船，之后又下船步行了一段时间。等我们到了目的地，战已经打完了。我错过了战争。
再次回到塔莱顿的驻地时，我想方设法地办退役手续，但没有成功，因为我拥有职业军官证，还要在军营待到冬天过完。此时，厄尔已经作为第一批退役军官中的一员离开了军营，他希望趁着能挑选一个好的职业的机会，谋个好差事。艾丽没有给他任何承诺，他们只是约定他要回来见她。
到了第二年一月份的时候，占据这座小城长达两年之久的军营已经被拆除了，如果要回忆这座军营的往昔岁月，只有借助焚烧炉散发出的臭气了。还没有退役的军官聚集在军区总部，各个都显得心烦意乱，闷闷不乐。如今，从世界各地聚集到塔莱顿的青年们，又要离开塔莱顿散往世界各地了。这中间，有穿着加拿大军服的，有拄着拐杖的，还有断了手臂的。
有一支队伍在大街上游行，他们是刚刚从前线回来的一个国防营，用这样的方式纪念阵亡的战友。这是一个无比浪漫的场景，人们永远都不会忘记。此后，他们到了城里的一个商店，卖掉了所有的战利品。在俱乐部的舞池里，穿军装的男子越来越少，零星地混杂在一群穿燕尾服的男子中间。
在圣诞节前夕，比奥·诺里斯回来了，这真是令人感到意外，更意外的是，第二天又走了——如果不是他逼迫艾丽做出决断，就是艾丽主动做了决断。那段时间，如果她没有穿梭在那些从萨凡纳和奥古斯塔胜利归来的军官之间，我就有机会偶尔见到她。不过，我觉得自己好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事实上，的确如此。虽然她在等着厄尔·肖恩回来见她，但她自己也没有底气，所以她极力逃避谈及此事。
在我最终退役的三天前，厄尔来见艾丽了。我第一次遇见他们时，他们正在马凯特大街上散步。尽管有关恋人聚散离合的故事在驻扎过军队的城市并不少见，但除了他们，在我的一生中还没有为谁感到如此痛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