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利纳斯微微一笑。做那动作的时候,劳尔感觉他就像是一个如木乃伊般干瘪的色帝。“不,一个人只有加入了教会,并且在教会的主持下进行了重生,才能消除那副作用,”他粗声粗气道,“不然,即便他用什么办法偷到了十字形,他的命运依旧和毕库拉一样。”
我点点头。一代代的人试图窃取不朽的生命,在圣神把高原封锁起来前,探险者一直在私运十字形,还有一些是从教会那儿偷来的。但结果从未改变——白痴的行为,性征的缺失。唯有教会拥有成功重生的秘诀。
“那又如何?”我问。
“那么,为什么不效忠教会,每隔十年为教会捐纳一次什一税呢?这代价难道很高么,我的孩子?数十亿人已经为了生命作出了选择。”
我静静地在那儿坐了片刻,最后说道:“数十亿人尽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但我的生命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只是想让它……属于我自己。”
这话甚至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诗人再一次点了点头,似乎我的解释很像那么回事,让他很满意。我看着他吃光了盘中的巧克力天鹅。机器人撤走盘子,在我们的杯中斟满咖啡。
“好吧,”诗人说,“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建议?”
这问题真是太可笑了,我强抑住想要笑的冲动。“嗯,”最后我说道,“我考虑过了。”
“怎么说?”
“我有几个问题。”
马丁·塞利纳斯等我往下说。
“这事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我问,“你跟我说,如果我回去继续在海伯利安生活,那将十分困难——因为没有证件之类的东西——可你知道,我能轻松自如地生活在荒野中。对我来说,离开这儿,去沼泽地,躲着圣神当局,肯定比拖着你的小朋友在太空中逃来逃去要容易得多。此外,对圣神来说,我已经死了。我大可以回到荒野的家乡,和我的部族待在一起,那肯定完全没有问题。”
马丁·塞利纳斯点点头。
片刻的沉默过后,我说道:“所以,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这番无稽之谈?”
老人笑了。“因为你想成为英雄,劳尔·安迪密恩。”
我窘迫地大出一口气,双手放在桌布上。手指似乎又迟钝又笨拙,不知道该怎么摆在精美的亚麻布上。
“你想成为一名英雄,”他重复道,“你想成为那些创造历史的非凡人物之一,而不仅仅是注视着历史在你身边擦身而过,就像河水流过一块岩石。”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其实我懂,这是当然,但是他不可能把我了解得那么透彻。
“我很了解你。”马丁·塞利纳斯说,仿佛是在回应我的所思所想,而不是我最后那句话。
在此处,我得说一下,我完全没有想过这个老诗人会拥有心灵感应术,连一秒钟也没想过。首先,我不相信心灵感应术的存在——或者,准确地说是当时我不相信;其次,我更感兴趣的是一个生活了差不多有一千标准年的人类的潜能,我在想,为什么即便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他还能通过别人的面部表情和动作上的微小变化,得到相当于心灵感应的效果呢!
或者,只是他侥幸猜对了罢了。
“我不想成为什么英雄,”我平静地说道,“我所在的部队被派到南大陆和叛军打仗时,我亲眼见到了他们的结局。”
“啊,大熊,”他嘀咕道,“南极的大熊,海伯利安最没有价值的冰泥之地。我记得从那儿传来过动乱传闻。”
那儿的战争持续了八个当地年,令上千海伯利安小伙命丧黄泉,他们太蠢了,应征入伍,结果被派到那儿去打仗。也许这个老诗人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狡猾。
“我所说的英雄,不是指那些自己往枪口上撞的傻子,”他继续道,突然像蜥蜴一样,飞快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薄唇,“我所说的英雄,是指那些胆识过人、慷慨仁慈、成为传奇佳话的人,他们甚至因此被尊奉成神灵。我所说的英雄是文学意义上的,我们的主人公惯于采取一些强大而有效的行动,他的悲剧性缺陷将带他走向毁灭之路。”诗人顿了顿,满怀期待地看着我,但我只是静静地回看着他。
“你不喜欢悲剧性缺陷?”他最后说道,“或是不惯于施展强大而有效的行动?”
“我不想成为什么英雄。”我又说了一遍。
老人弯腰朝我凑过来。他抬起头望过来的时候,眼神中带着某种戏谑的光芒。“孩子,你的头发是在哪儿剪的?”
“什么?”
他又舔了舔嘴唇。“你听到了我的问话。你的头发很长,但不乱。是在哪儿剪的?”
我叹了口气,说道:“有时候,如果我在沼泽地待太久,我会自己剪。但如果在浪漫港,我会去鞑图路上的一家小店。”
“啊……”塞利纳斯说,靠回到高背椅子上,“我知道鞑图路,在黑夜区,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小巷子。那儿的自由市场以前会卖些装在镀金笼子里的雪貂。那儿是有些理发店,但是最好的一家属于一个叫伍帕拉尼的老头。他有六个儿子,每一个儿子成年时,他就会在店里加上一把椅子。”那垂老的眼睛抬了起来,注视着我,我再一次被那人格的力量震住了。“那是在一个世纪前。”他说。
“我就是在伍老爹的店里剪的,”我说,“现在,店已经属于他的曾孙卡拉卡瓦了。不过那里依旧只有六把椅子。”
“对,”诗人说,自顾自地点着头,“在你挚爱的海伯利安上,还没发生太大的变化,是不是,劳尔·安迪密恩?”
“这就是你的观点?”
“我的观点?”他反问道,摊开双手,似乎表示他并没藏着比他的观点更险恶的东西,“我并没表达什么观点。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我的孩子。琢磨那些世界历史名人的事情是我的一项消遣,尤其是想到未来神话中的英雄会花钱去理发。顺便说一下,几个世纪前我就想到这个点子了……神话这点事和生活这点事之间的奇怪断链。你知道‘鞑图’是什么意思吗?”
他突然改变话题,对此我只能眨眨眼。“不知道。”
“那是从直布罗陀吹来的风,带着美妙的芬芳。兴建浪漫港的某些艺术家和诗人肯定觉得,沼泽地中矗立的那些山上遍布的茶马和堰木林闻上去很舒服。你知道直布罗陀吗,孩子?”
“不知道。”
“那是地球上的一块大石头,”老诗人粗声粗气道,他再次露出一口牙齿,“注意,我没有说旧地。”
我已经注意到了。
“地球就是地球。在它消失前我就生活在那儿,所以我知道。”
我对他的想法依旧不明就里。
“我想叫你找到它。”诗人说。那目光炯炯有神。
“找到……它?”我重复道,“旧地?我以为你是要我和那个女孩……伊妮娅……一起旅行呢。”
那瘦骨嶙峋的手扬了扬,叫我住口。“劳尔·安迪密恩,你陪她一起走,然后找到地球。”
我点点头,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告诉他,旧地已经在三八年的天大之误中,被一颗掉进它肚子里的黑洞给吞噬了。但当时,这个古老的怪物已经逃出了分崩离析的星球。要驳斥他的错觉没有任何意义。他的《诗篇》中提到过一些情节,说内战中的技术内核偷走了旧地——把它拐到了武仙座星团,又或者是麦哲伦星云中,《诗篇》中的记载前后矛盾——但那些全都是幻梦。麦哲伦星云是一个单独的星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离银河超过十六万光年远……任何飞船,不管是圣神还是霸主的,都还没有飞出我们银河的一条旋臂的狭小范围。即便拥有霍金驱动这个异于爱因斯坦事实的装置,远赴庞大的麦哲伦星云的旅途,也会花上几个世纪的舰上时间,产生好几万年的时间债。就连享受星际间黑暗之地的驱逐者,也不会开展这样的旅行。
此外,星球不可能被绑架。
“我想要你找到地球,把它带回来,”老诗人继续道,“在我死之前,我想最后看它一眼。劳尔·安迪密恩,你可以为我完成这个任务吗?”
我和老头双目对视。“当然,”我回答,“从瑞士卫兵和圣神手里救出孩子,保证她的安全,直到她成为宣教的那个人,找到旧地,把它带回来,让你再看它一眼。小事一桩。还有啥?”
“还有,”马丁·塞利纳斯说道,口气一本正经,同时还带着愚痴,“我想要你搞清楚该死的技术内核到底在搞什么鬼,阻止它。”
我点点头。“找到失踪的技术内核,阻止数千具有神力的人工智能组成的联合力量,不让它们开展它们的鬼计划。”我重复着,口气流露出讽刺之意,“行。好办。还有啥?”
“还有。你得和驱逐者谈一谈,看看他们是否能给予我不朽……真正的不朽,而不是这重生基督徒的狗屎玩意儿。”
我假装在一个无形的记事本上记录着。“驱逐者……不朽……不是基督徒的狗屎。好办。行。还有啥?”
“还有,劳尔·安迪密恩。我希望圣神被摧毁,教会力量垮台。”
我点点头。已经有两三百个已知的世界自愿加入圣神,数万亿人类欣然得到教会的洗礼。圣神的军力,比霸主军部在其鼎盛时期梦想过的力量还要强大。“好,”我回答,“我会负责这件事。还有啥?”
“还有。我要你阻止伯劳,不让它伤害伊妮娅,不让它消灭人类。”
我犹豫了片刻。据这老头自己的史诗记载,伯劳已经被战士费德曼·卡萨德在某个未来年代消灭了。虽然知道在和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对话的时候,谈逻辑是没有用的,但我依旧提起了这点。
“对!”老诗人大叫道,“但那是在未来的年代,数千年的未来。而我要你现在阻止伯劳。”
“好吧。”我说道。何必去争?
马丁·塞利纳斯软软地靠回到椅子中,他的能量似乎消散了。我瞥见,这个活木乃伊再一次变得皱纹重重、双眼凹陷、十指枯槁。但那眼睛依旧闪着炯炯的光彩。我试图想象这个男人在他盛年时期的人格力量,但我想象不出。
塞利纳斯点点头,贝提克带来两只酒杯,往里面倒上香槟。
“那你是接受了,劳尔·安迪密恩?”诗人问,他的嗓音强力,正式有礼,“你接受了这个任务,营救伊妮娅,和她一起旅行,同时完成其他任务?”
“有个条件。”我说。
塞利纳斯皱皱眉,等着我开口。
“我想带上贝提克。”我说道。机器人此时还站在桌旁,手里拿着香槟酒瓶,他的目光始终平视前方,完全没有转头朝我俩看上一眼,也没流露出什么表情。
诗人却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的机器人?你当真?”
“对,当真。”
“在你的高曾祖母还没发育前,贝提克就已经跟着我了。”诗人粗声粗气道。那瘦骨嶙峋的手砸在桌子上,力量重得让我担心他脆弱的骨头会不会散架。“贝提克,”他叫道,“你想跟他去吗?”
蓝皮肤的男人目不转向,点了点头。
“该死,”诗人说,“好吧,带着他。你还想要什么,劳尔·安迪密恩?我的悬椅,要不要?我的呼吸器?我的牙?”
“别的什么都不要。”我说。
“那么,劳尔·安迪密恩,”诗人说,声音又变得正式了,“你接受我给你的任务吗?你是否会营救我的孩子伊妮娅,帮助她,保护她,直到她完成自己的使命……或是半道崩殂?”
“我接受。”我回答。
马丁·塞利纳斯举起酒杯,我也配合他的动作。太迟了,我本想让机器人和我们一起喝上一杯,但是此时,老诗人已经开始念他的祝酒词。
“敬愚蠢之事,”他说,“敬超凡之疯狂。敬荒唐之任务。敬沙漠中哭泣之弥赛亚。敬暴君之死。敬我们敌人之毁灭。”
我举杯往唇边送去,但是老头还没说完。
“敬英雄,”他说,“敬理发的英雄们。”他举起香槟一饮而尽。
我也一饮而尽。
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舰长重生了,他睁着双眼,差不多是在用孩子的好奇眼光打量着四周,同时迈着步子,穿过圣彼得广场上典雅的伯尔尼尼拱形柱廊,朝圣彼得大教堂走去。天色很好,冷冷的日光,淡蓝的天空,空气寒意料峭(佩森唯一一块可供居住的大陆海拔很高,达一千五百米,空气很稀薄,却不可思议地富含氧气),展现在德索亚眼前的一切都浸沐在午后华丽的光线中,于是乎,巍峨的柱廊周围,匆匆赶路的人们的头顶,都出现了一个个光环;日光照射而下,浸浴着乳白色的大理石雕像,反衬出主教的鲜艳红袍,以及那些以阅兵姿站立的瑞士卫兵的蓝、红、橘三色夹杂的条带装;屹立在广场中央的高大方尖石塔,大教堂正面刻有凹槽的壁柱,都被涂上了亮彩,而笼罩着整座广场、顶点距地面一百米高的庞大穹顶,也被引燃了其本身的光辉。鸽子翩翩起飞,在广场上盘旋,映照着横射而来的绚丽光线,一对对翅膀忽而在天空中变成白色,忽而在圣彼得闪光穹顶的衬托下变成黑色。一群群人在两侧移动,朴素的神父穿着黑色的法衣,扣着粉红的纽扣,主教们穿着红边白衣,枢机穿着如鲜血般殷红的法衣,梵蒂冈的平民穿着墨黑的紧身上衣裤,白色的轮状皱领,修女们的宗教服装发出沙沙声,就仿佛白鸥展翅翱翔,男女神父穿着朴素的黑衣,圣神军官穿着红黑相间的制服,跟德索亚穿的一模一样;零零散散还有一些幸运的旅客和平民来宾身着他们最上等的衣服,这些人得到恩典,有幸参加教皇弥撒,大多数人都身着黑色装束,但所有人的衣料都华美异常,使得最黑的纤维都在光线下璨璨发光。人群朝高耸的圣彼得大教堂走去,小声交谈,举止兴奋,但又很严肃。教皇弥撒是件庄重的大事。
今日,与德索亚神父舰长同行的有三人,巴乔神父、吴玛姬舰长、卢卡斯·奥蒂蒙席。自他一死告别三贤特遣部队后,仅仅过了四天——三天重生及一天恢复。巴乔,身材圆胖,举止文雅,他是德索亚的重生医疗神父;吴玛姬,身材苗条,沉默寡言,是圣神舰队元帅马卢辛的副官;奥蒂,虽然已达八十七标准岁高龄,但身体健康,思维敏捷,是西蒙·奥古斯蒂诺·卢杜萨美枢机——权高势大的梵蒂冈国务秘书——手下的总管和副职大臣。据说,卢杜萨美枢机在圣神的权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主教教廷中唯一一个可以得到教皇陛下注意的人,一个才华卓绝得令人恐惧的人。这位枢机的权高势大的一个表现是:他也是具有传奇色彩的Sacra Congregatio pro Gentium Evangelizatione或称de Propaganda Fide——“信仰宣传传教圣会”的会长。
对德索亚神父舰长来说,这两位权高势大的人物的出现,并未令他感到多么惊讶。随着四人爬上通向大教堂的宽阔台阶,那落在大教堂正面的日光,才真正令他感到惊奇。早已安静下来的人群,列队进入巨大的空间中,他们依旧保持着沉默,途中行经一个个身着华美作战制服的瑞士卫兵。一行人进入教堂中殿。在这无比寂静的场面下,就连一丁点声音都会发出回响,在走向教堂长凳的途中,面对着极其广阔的巨大空间,面对那一幅幅永恒的艺术作品,德索亚激动得热泪盈眶。在右边第一座小礼拜堂内,是米开朗琪罗的圣母怜子像;阿诺尔佛·迪坎布里奥的圣彼得古铜像,右足历经几个世纪的亲吻,已被磨得光亮;被底座灯光照得光辉璀璨的那尊雕像是皮耶特罗·甘比在十六世纪雕琢的圣女裘利安娜·法康内丽,距今大概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