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法官:他是否承认读过这本书?
德索亚神父舰长:承认。
宗教法官:他是否记得,耶稣会内部对于存心阅读禁书书目这一行为的惩罚?
德索亚神父舰长:记得。是被驱逐出耶稣会。
宗教法官:他是否记得,依教会和平正义教规的规定,基督教会对于蓄意阅读禁书目录所列书籍的行为,最严重的惩罚是怎样?
德索亚神父舰长:是逐出教会。
宗教法官:我宣布,神父舰长即回梵蒂冈基督圣心军宅邸的住处,等候进一步召见,随时向本裁决小组或其他相应机构提供证言,其间不得私自离开。我们行使此职,恳请、起誓、允诺、约束我们的基督徒弟兄;以圣教、天主教、罗马使徒教之能,我们行使此职,强制、规避你;以耶稣之名,宣告此令。
德索亚神父舰长:感谢众位,尊敬显赫的枢机大人,审理官大人。我将静候消息。
在天龙星七号这个冰冻星球上,我们与奇查图克人共度了三周。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和他们一起在冰冻大气的冰冻隧道中流浪,学会了他们晦涩语言的少数几个词和短语,在被掩埋的城市里拜访了格劳科斯神父,猎捕北极幻灵,也被它们反猎,最后是溯河而下的可怕旅程。
我说得有点远了。特别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吸入氰化物的可能性正在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而增大,这使我更加想把故事快点讲完。但还是算了吧:在我吸入氰化物的刹那间(不是之前),故事便会戛然而止,所以,故事究竟在哪个地方结束,根本就无关紧要。那么,现在,我不如假装时间还很充裕,把所有事件悉数娓娓道来。
与奇查图克人的首次接触,差点以悲剧告终。当时我们熄灭了提灯,蹲在冰廊的黑影中,形势似乎对我们有利,我的等离子步枪已经充满电荷,随时准备射击,突然间,隧道的下一个转弯处出现了极为微弱的亮光,庞大的非人类形体从拐角处缓缓走来。我拨亮提灯,它那在严寒之下暗淡不少的光线照亮了一幅骇人的景象:三四只虎背熊腰的野兽——雪白的毛皮,跟我的手臂一样长的黑色利爪,更长的白色獠牙,泛着红光的双眼。这群畜生慢慢前行,四周缭绕着口中呼出的氤氲雾气。我扛起等离子步枪,点了点速射选项。
“别开枪!”伊妮娅大喊,抓住我的手臂,“他们是人!”
她的叫喊不仅阻止了我,也阻止了奇查图克人。本来,长长的骨矛已经从层叠的白色皮毛下探出,灯光照亮锋利的矛尖和苍白的手臂,手臂后扬,正欲掷出长矛,但伊妮娅的声音似乎将这戏剧般的场面定格,双方离动武只剩肌肉抽动这最后一步。
然后,我看见了挡在幻灵牙齿后的苍白脸庞——宽大扁平的脸,扁塌塌的鼻子,满脸的皱纹,苍白得像是得了白化病,但怎么看都是个人,黑色的双眸闪闪发亮,盯着我们。我调低灯光亮度,免得晃花他们的眼睛。
奇查图克人魁梧而强壮——完全适应了天龙星七号那折磨人的一点七倍重力——再加上身上裹了一层层的幻灵皮毛,使他们看起来更魁梧、更强壮了。我们很快明白,他们每个人都穿着那种畜生前半身的皮,连脑袋都有,幻灵黑色的钩状利爪也垂在他们的手下,幻灵的利牙遮没他们的脸,就像是用尖锐匕首构成的吊闸。我们还得知,幻灵的黑眼球——虽然没有复杂的光学和神经系统,但也能让这些怪物在几乎全黑的环境下视物——尚能当作简易的夜视镜。奇查图克人的生活用品,不论是穿的,还是随身携带的,都来自幻灵:骨矛,用幻灵的肠子和脚筋做的皮带,把幻灵的大肠打个结制成的水袋;睡袍、小床,甚至身上带的两件人工制品——一件是火盆,形状颇似主教法冠,是用幻灵骨头制成的,用皮带吊着,里面盛满了发光的余火,可以为他们照路;另一件更复杂,是骨碗和漏斗,用来放在火盆上把冰融成水。我们后来又得知,他们都把水袋掩在长袍下,以体温保温,不让里面的水结冰,这也使得他们那本已十分健硕的身体看起来更为魁梧和结实。
双方对峙的局面肯定持续了一分半钟,接着,伊妮娅向前走了一步,一个奇查图克人(我们后来得知他叫库奇阿特)也朝我们踏前一步。库奇阿特先开口说话,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条条巨大的冰钟乳砸向坚硬的地表。
“对不起,”伊妮娅说,“我听不懂。”她回头看着我们。
我看看贝提克。“你听得懂这种方言吗?”这么多世纪以来,环网英语已经成了标准用语,如果听到别人说番言夷语,简直都会震惊。即便是在陨落之后三个世纪,据那些来到海伯利安的外世界人讲,大部分行星和地区的方言也都能听懂。
“不,我不懂。”贝提克说,“安迪密恩先生,我建议使用……通信志?”
我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手环。奇查图克人警惕地看着我,仍然在互相唧唧咕咕,双眼警觉,留神我会拿出什么武器。我把手环举到眼前,按动开关,他们握着长矛的手臂也随之放松。
“我已激活,等候您的问题或命令。”覆满冰的手环唧唧叫了起来。
“听着,”库奇阿特又开始说话的时候,我命令道,“告诉我,你能否翻译他们的话。”
身披幻灵毛皮的武士说了一小段叽里呱啦的话。
“如何?”我对通信志说。
“我不熟悉这种语言,或者说,方言。”飞船的声音如钟鸣般从通信志中传来,“我熟悉好几种旧地语言,包括环网前的英语、德语、法语、荷兰语、日语……”
“好吧。”我说。奇查图克人定睛凝视着咿咿呀的通信志,黑色的大眼睛从幻灵牙缝间凝望过来,却没有半点恐惧或迷信的意思——只有好奇。
“我建议,”通信志接着说道,“你们让我保持几周或者几个月的激活状态,让我充分了解这种语言,这样我就可以收集出一个数据库,从而编纂出简单的词典。另外还有个更好的方法——”
“还是多谢了。”我说着,关掉了它。
伊妮娅又向库奇阿特踏前一步,向他比画着,意思是我们又冷又困。她还打了其他手势,表示食物,又把一条毯子盖到我们身上,意思是睡觉。
库奇阿特咕哝了一声,和其他人交换了意见。现在,冰冻地道中共聚着七个奇查图克人,不久我们就会知道,他们外出打猎的小分队总是以质数组建,大些的队列也是如此。最终,和其他人逐一交谈后,库奇阿特对我们简短地说了几句,就转身开始往上升的通道走去,并示意我们跟上。
我们瑟瑟发抖,又在星球引力的重压下弯腰曲背,睁大眼睛,努力在他们晦暗的灰烬微光下看清道路,我们为了节约电源,已经关掉了提灯,同时,确定我的惯性罗盘还能用后,我们一路走,一路用它将走过的路做出少许数字标记。我们就这样跟着库奇阿特和他的伙伴,走向奇查图克人的营地。
他们是一个慷慨的民族。他们给了我们每人一件幻灵袍子穿,又给了许多用幻灵的后腿毛皮制成的长袍,用来垫着或盖着睡觉,让我们吃了些幻灵肉汤(用他们小小的火盆烧的),给我们喝水(来自他们用身体保温的水袋),更给予了我们信任。我们很快得知,奇查图克人从不起内讧,他们从没有过杀人的想法。从本质上说,奇查图克人,当地的土着居民,千年来一直在适应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是陨落、病毒性瘟疫和幻灵三重夹击下唯一的幸存者。奇查图克人所需的一切都取自凶残的幻灵,并且——我们发现——幻灵也依赖奇查图克人生存,这些人类是它们唯一的食物来源。其他的所有生命形式——数量极少——都在陨落和环境改造失败后,倒在了生存的门槛之后。
与他们共度的头两天里,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睡觉、吃饭、尝试着和他们交流。奇查图克人并不定居于冰中某处:他们一般是睡上几个小时,然后叠好长袍,在迷宫般的隧道中慢慢迁移。将冰化成水——这是他们唯一用火的时候,因为灰烬不足以温暖他们,他们吃的肉也是生的——他们用三条幻灵肌腱做成的皮带将主教法冠状的火盆悬挂起来,这样就不会在冰上面融出圆点,暴露行踪。
他们的部落或是宗族——不管该怎么称呼——共有二十三人。一开始,我们看不出里面究竟有没有女人,因为这些奇查图克人似乎总是穿着长袍,只有在大小解的时候,才会找一条冰缝,稍微撩起一点,以免弄脏。直到我们第三次睡觉时,看见那个叫查奇亚的女人和库奇阿特睡在一起,才确信他们的部落里确实有女人。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和他们在冰廊那亘古不变的晦暗下行走、交谈,逐渐熟悉他们的面容和名字。库奇阿特是首领,虽然说起话来如雪崩般排山倒海,却是个温柔的男子,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双黑色的眼睛总是带着微笑。奇阿库,他的副手,是部落里身高最高的,身着的幻灵长袍上带有一条血迹,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荣誉的象征。艾查库特时常动怒,总是满脸怒容地看着我们,还不跟我们接近。我想,如果是艾查库特带领打猎小分队的话,那天遇上他们时,我们肯定都成了躺在冰里的死尸了。
我们猜测,库奇图算是个巫医,他的工作是在我们睡觉的冰凹或隧道处转个圈,低声吟诵咒语,他脱下幻灵皮手套,将赤裸的手掌贴到冰上。我猜他这么做是在驱赶恶灵,而伊妮娅狡黠地回敬我,说他做的可能恰恰跟我们一样——试图找到一条路,离开这座冰迷宫。
奇奇提库是队伍中的载火人,显然,背负这样的使命令他颇感骄傲。灰烬对我们是一个谜:在无人拨火或添柴的情况下,它们竟能持续发光发热好几天——甚至几周。直到我们拜谒了格劳科斯神父,这一疑团才得以解开。
部落中没有孩子,对于慢慢熟悉的几个奇查图克人,我们也很难看出年龄。库奇阿特的岁数显然比大多数人都大——他那张脸犹如一张皱纹织成的网,以宽扁的鼻子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我们和他们讨论过年龄的事,可从未有过结果。他们看出伊妮娅是个孩子——或者至少是个年轻人,也把她当作小孩看待。我们分辨出其中有三个女人,发现她们也和男人担任一样的狩猎和守卫工作,并轮换着行使职责。虽然他们把睡觉时站岗的光荣任务也分给了我和贝提克——他们每次会留下三个人不睡,拿着武器站岗——但从不让伊妮娅执行此项任务。他们显然很喜欢她,也喜欢和她交谈,他们交流时词语简单、连比带画,自旧石器时代以来,这一方式就帮助不同种族跨越了交流的鸿沟。
第三天,伊妮娅成功说服他们,叫他们陪我们回到河边。一开始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但她打着手势,另外用上刚学会的几个词,很快表达出了意思——河流,漂浮的木筏,冻在冰中的远距传输器拱门(听到这里,他们都大呼起来),然后是冰墙,走上冰隧道,之后遇见了我们的朋友奇查图克人。
伊妮娅刚提议我们一起回到河边,部落的人就很快收好了睡袍,把它们塞进幻灵皮包中,片刻之后,就和我们上路了。这是唯一的一次由我引路,惯性罗盘那发光的针盘拆解开许多缠绕错节的弯道、上升道、下降道,沿我们在三天前漫游中走过的道路返回。
话说,要是没有计时器,我们就会在天龙星七号的冰道里失去时间概念。骨质火盆发出一成不变的黯淡光线,冰墙闪烁的光芒,我们前头及身后的黑暗,刺透骨髓的寒冷,短暂的睡眠时间,身上背负着的巨大重力,在冰廊中无休止的行走——所有这一切结合起来,摧毁了我们对时间的感知。但计时器显示,我们爬下最后那一段狭窄冰廊,回到河边时,距我们抛下木筏已有三天,时近傍晚。
真是幅悲惨的景象:前桅四分五裂,圆木分崩离析,筏尾几乎已经没进了一大块冰中,我们留下的提灯覆上了一层白霜,没了帐篷和装备,整个筏子看起来空空荡荡,惨淡凄凉。奇查图克人却着实入了迷,显示出自我们见面以来从未有过的活力。库奇阿特和其他几个人抛出幻灵皮编成的绳索,下到木筏上,仔细地查看了所有东西——我们丢下的炉石、提灯上的金属、绑木头的尼龙线。他们的确很激动,我意识到,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建筑、武器、衣物等等的原料都只有一个来源,一种动物——一种灵巧的掠食者。在他们眼里,这木筏就是一堆不属于任何人的珍贵财宝。
他们本可以杀死我们,或者丢下我们,抢走这些财宝,可奇查图克人是慷慨的种族,他们认为所有人类都属于一个大家庭,就如所有的幻灵都是敌人和猎物,就连贪婪也不会改变他们这个看法。当时我们还没见过幻灵——当然,除了我们披在夏装外的皮毛,那些长袍温暖得令人难以置信,足以和保暖毯的隔热效率媲美,我们都已经把先前裹在身上的一层又一层外衣收起来了。如果说,我们当时对幻灵的力量和欲望还很无知,很快,我们就不会那么无知了。
伊妮娅又向他们讲了一遍我们的想法:沿河漂流而下,穿过拱门。她用手势表现出一堵冰墙——又指了指它——然后打手势告诉他们,我们准备继续沿河而下,到第二座拱门去。
这让库奇阿特和他的伙伴更加激动,兴奋得甚至忘了使用手语,直接跟我们交谈,那刺耳的词句向我们袭来,犹如一大堆砂砾倾泻在我们的耳朵中。发现我们听不懂,他们转身兴奋地互相言语。最后,库奇阿特上前一步,对我们三人说了一句简短的句子。我们重复听到“格劳科斯”这个词——先前我们就听到过,这个词同他们的语言格格不入,显得很突兀——然后库奇阿特朝上面指了指,反复打着手势,示意一起走上地表,我们迫不及待地同意了。
于是,众人牢牢裹着幻灵皮袍,在压垮人的重力下,弓身驼背,身负沉重的背包,脚在石头一样坚硬的冰面一步一滑,朝掩埋在冰下的城市出发,去拜谒神父。
德索亚神父舰长被软禁在基督军神父宅邸,但最终,释放他的命令还是抵达了。他先前以为,裁决应该是由宗教裁判所神圣法庭做出,而事实上,传唤来自于卢卡斯·奥蒂蒙席,即梵蒂冈国务秘书(西蒙·奥古斯蒂诺·卢杜萨美枢机大人)手下的副部长。
走进梵蒂冈城,穿过梵蒂冈花园,这番经历深深震撼着德索亚的心灵。他眼见耳闻的一切——淡蓝色的佩森天空,梨树园中四处飞驰的雀鸟,晚祷钟轻柔的长鸣,令他内心涌起细腻的情感,让他泪眼婆娑。奥蒂蒙席与他边走边聊,讲些罗马教廷的飞短流长和温和的插科打诨,两人走过花园,两旁次第开放着似锦繁花,蜜蜂在其间辛勤忙碌,那段路远去很久之后,德索亚的耳朵里还一直嗡嗡轰响着奥蒂蒙席的话语。
德索亚盯着眼前这位高大的老者,他以轻快的步伐为他领路。奥蒂非常高,那长长的法衣下,双腿悄无声息地迈动,看起来就像是在向前滑行。蒙席脸庞纤瘦,看上去很狡诈,多年来的笑容铸就了脸上的条条皱纹,鹰钩长鼻似乎总是在梵蒂冈的空气中嗅探诙谐和流言。德索亚听说过关于奥蒂蒙席和卢杜萨美枢机的玩笑,他们一个高大风趣,一个臃肿狡诈——要不是他们拥有令人芒刺在背的权力,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的样子,肯定会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