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用手边最先进的技术,本地法学专家从膳房的咖啡杯上提取出不明指纹,尽管在过去两个月里,那杯子已被反复清洗过多次。经过大量的努力和重显工作,在成千上万个隐约可辨的指纹当中,终于鉴定出唯一的不明指纹,而其他的都属于卫戍部队或是暂住的渔民。它现在和不明DNA这一证物放置在一起。
“如果在环网时代,”法学专家组主力成员霍莫·吕姆博士说,“我们可以在几秒之内,通过超光仪借由万方数据网连接至霸主中枢文件。几乎不用花什么时间,就能立刻找到与之匹配的人。”
“如果有奶酪,我们就可以来点火腿奶酪三明治。”德索亚神父舰长回答道,“如果还有火腿的话。”
“您说什么?”吕姆问。
“没啥。”德索亚说,“我希望在几天内就能配上。”
吕姆博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配,神父舰长?我们已经检索过整颗星球的数据库,和您逮捕的每一个偷猎者进行了核对……我得说,无限极海上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围捕,您已经颠覆了此地的腐败秩序,而那微妙的平衡已在此地延续了好几个世纪。”
德索亚揉揉鼻梁,他已经好几周没好好睡过了。“我对腐败的微妙平衡没有半点兴趣,博士。”
“我明白,”吕姆说,“但我却不懂,您怎么会指望这指纹在几天之内匹配上。不管是教会还是圣神中央政权,都没有各个圣神星球上所有居民的档案,更不用说偏地和驱逐者占领区……”
“所有圣神星球都有各自的记录,”德索亚轻声说,“关于谁受过洗礼,谁接受过十字形,婚姻、死亡,军方及警务记录。”
吕姆无助地摊开双手。“那您准备从哪儿开始呢?”
“从最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德索亚神父舰长回答道。
与此同时,两艘深海潜艇同意下潜至六百寻深处,但整个下潜途中,压根没找到倒霉蛋比留斯上尉的半根汗毛。上百条虹鲨被震到海面,它们胃中的成分经过分析,依然没找到比留斯,既没有残渣,也没有十字形。方圆两百公里内,海生食腐动物也被全数捕捞,从它们喉咙里鉴定出两名偷猎者的残渣,但有关比留斯和陌生男子的信息,还是没有一点头绪。三-廿-六中滨驻地为上尉举行了葬礼弥撒,大家都认为他命享真死,得到了真正的永生。
德索亚命深海潜艇艇长继续下潜,寻找人工制品。艇长拒绝这么做。
“为什么?”神父船长问道,“我派你们来这儿,就是因为你们的机器能潜到海底。为什么不肯?”
“灯嘴鱼,”两位艇长中年长的那位说道,“要搜索的话,得用上灯。在六百寻深处,我们的声呐与深层雷达还能探测到它们的活动,把它们轰上海面,但到更深的地方,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我们不能再下潜了。”
“你们必须下潜。”德索亚神父舰长命令道,教皇触显在他黢黑的法衣上耀眼闪亮。
年长的艇长走近一步。“您尽可把我逮捕,把我枪决,把我逐出教会……我也不会带着我的人和潜艇去送死。您压根就没见过灯嘴鱼,神父。”
德索亚友善地把手搭在艇长的肩上。“我不会逮捕你、枪毙你,更不会逐你出教会,艇长。我很快就会看到灯嘴鱼了,也许还不止一条。”
艇长毫不明白。
“我已经叫海洋舰队再派三艘攻击型潜艇过来。”德索亚说,“方圆五百公里内每条危险的食人鱼,不管是灯嘴鱼还是别的什么,都会被我们找到、击昏、杀死。保证区域绝对安全之后,你们再下潜。”
年长的深海潜艇艇长看看另一位艇长,又扭回头看着德索亚。两位艇长的表情都颇为震惊。“神父……舰长……长官……您知道一条灯嘴鱼的价值有多大吗?对于那些外世界的竞钓渔民和圣特蕾莎的大工厂来说……长官?”
“大约值一万五千风眼海塞冬,”德索亚说,“约合三万五千圣神弗罗林。差不多五万商团马克。每条。”德索亚微笑道,“如果协助海军寻找灯嘴鱼,你们将获得百分之三十的搜猎提成,祝各位狩猎愉快。”
两名深层潜艇艇长赶紧出了门。
这是德索亚第一次派别人乘坐“拉斐尔”号,帮他跑腿。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独自乘着大天使飞船离开,随身携带着DNA和指纹信息,以及霍鹰飞毯上扯下的线。
“记住,”“拉斐尔”号加速至完全量子状态前,德索亚从平台上用密光嘱咐道,“海伯利安上依然有圣神军队重兵把守,星系内始终有至少两艘火炬舰船。他们会把你带到首都圣约瑟夫,让你接受彻底的重生。”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被捆绑在加速座椅中,仅仅咕哝了几声。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成像仪上显示出的面容看起来相当放松且冷静。
“去那里过上三天,当然,”德索亚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得,不超过一天就能浏览完所有文件。然后回来。”
“明白,舰长,”格列高利亚斯说,“我不会在杰克镇任何一座酒吧里浪费一秒钟的。”
“杰克镇?”德索亚说道,“哦,对了……首都以前的浑名。好吧,中士,如果你真想在海伯利安的酒吧里度过一晚的话,那么,请别客气。你跟着我,已经好几个月滴酒未沾了。”
格列高利亚斯咧嘴笑笑。时钟宣布,三十秒钟之后,将开始量子跃迁及附赠的痛苦灭亡。“我毫无怨言,舰长。”
“非常好。”德索亚说,“旅途愉快。呃……那个,中士?”
“在,长官?”还剩十秒钟。
“多谢,中士。”
没有回应。超光速粒子密光的那一头,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拉斐尔”号已完成了量子跃迁。
海军已追踪并击杀了五条灯嘴鱼。德索亚乘着指挥扑翼机,飞到每一具躯壳边查看。
“老天爷,我没想到它们竟有这么大。”看到第一条被击毙的灯嘴鱼时,他对斯布劳尔上尉说。
那畜生白得像蛆,少说也有站台的三倍那么大:巨大的眼柄,幽深的喉头,两条纤维状的鳃缝,长度跟扑翼飞机差不多,搏动的触须伸展了几百米长,悬荡的每条触角都挂着一盏冷光“提灯”,极为明亮(哪怕是在白日光天之下),还有嘴,很多很多嘴,每一张都大得足以吞下一艘作战潜艇。就在德索亚细细注视它的时候,在骤减的压力下内爆的尸体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捕捞队的船员,他们正锯下触须和眼柄,赶在烈日晒臭它之前,把白花花的肉切成小块,方便搬运。
整个区域的所有灯嘴鱼和其他致命食人鱼都消灭干净后,两名深层潜艇艇长心满意足地将潜艇下潜至一万两千寻深处。在那里,如旧地红杉般庞大的管虫整齐而细密地生长着,他们惊异地在其中发现了一大批古老沉船——偷猎者潜艇,被深海的压力挤成了小提箱般大小;一艘失踪了一个多世纪的海军护卫舰;还找到一大堆靴子——好几十双靴子。
“是鞣革引起的结果,”斯布劳尔上尉对德索亚说,他们正一同注视着监视器,“有些匪夷所思,不过在旧地上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一些古老的深海打捞行动——比如对那艘叫作‘泰坦尼克’号的水面艇的打捞——没有找到任何尸体,大海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将他们吞噬掉,却留下了很多靴子。皮革鞣制过程中产生的什么物质,让那里……以及此地海里的畜生胃口全无。”
“把它们捞上来。”德索亚对着总机线命令道。
“靴子?”潜艇艇长的声音传来。“全部?”
“全部。”德索亚回答。
监视器显出海床上有着大量的垃圾:差不多两个世纪以来,站台工作人员不小心落下的东西、溺死的偷猎者和水手生前的随身财物,渔民及其他人丢弃的金属与塑料垃圾。大部分物品历经深海甲壳类生物的侵蚀,饱受难以想象的压力的摧残,显得奇形怪状,但其中有一些依旧够新奇、够坚韧,尚能看出是什么东西。
“把它们装袋,捞上来。”德索亚下达命令捞起一切闪闪发光的东西,例如刀、叉、带扣,或者……
“那是什么?”德索亚问道。
“什么?”深层潜艇艇长说道。他正望着遥控机械手,没有看监视器。
“那亮闪闪的东西……看起来像把手枪。”
潜艇调转过头,监视器画面随之改变。明亮的探照灯扫过一圈,转回,摄像仪变焦,照亮了那件物体。“是把手枪。”艇长的声音传来,“还很干净。被压坏了一点,但基本上还算完好。”单帧成像仪从监视器上截图,德索亚听到“咔嗒”一声。“我马上把它打捞上来。”艇长说。
德索亚突然想嘱咐一句“小心些”——但终究没有开口。多年火炬舰船船长的任职生涯,教会了他放心让手下做事。他望着出现在监视器上的抓钩臂,遥控机械手轻轻地举起闪闪发亮的东西。
“可能是比留斯上尉的钢矛手枪,”斯布劳尔说,“和他一起掉了下去,至今没有找回。”
“可这儿离站台非常远。”德索亚沉思道,望着监视器画面中的影像切换、改变。
“这儿的洋流很强劲,而且没有规律。”年轻的军官说道,“不过,这看起来不像钢矛手枪。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方方正正了。”
“对。”德索亚说。水下探照灯闪耀着,扫过一艘潜艇,它在此深埋了好几十年,船体上都已结了一层硬壳。德索亚回忆起他多年在太空服役的经历,那些陌生的未知世界是多么空荡贫瘠,相比之下,任何一颗星球上的任何一片海洋,都富含大量生命与历史。神父舰长想起驱逐者和他们那些令人难以理解的尝试,竟企图使自己适应太空,就如同这些管虫、食人鱼、贴近海底生长的物种,已适应了永恒的黑暗与可怕的压力。也许,他想,驱逐者明白了人类未来的什么秘密,而那一点,我们圣神子民恰恰矢口否认。
异端。德索亚摇摇头甩开这些想法,看着身边年轻的联络员。“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是什么。”他说,“一小时后,他们就会把这东西捞上来。”
分别四天后,格列高利亚斯回来了。还未重生,“拉斐尔”号发出悲伤信标,二十光分外的一艘火炬舰船与之对接,把中士的待苏体带至圣特雷莎的重生教堂。德索亚等不及中士醒来,下令马上把信使邮袋拿给他。
海伯利安的圣神档案中,的确鉴别出了霍鹰飞毯上的DNA,杯子上遗留的部分指纹也找到了匹配资料,它们属于同一人:劳尔·安迪密恩,公元三〇九九年生于海伯利安行星,未受洗;公元三一一五年多马月,应征加入海伯利安地方自卫队,曾在大熊起义期间加入第二十三机械步兵团作战——因英勇骁战而三次获得嘉奖,其中一次是冒着炮火营救同班战友——在天鹰大陆南爪地区的北京要塞驻扎了八个标准月,剩余时间在天鹰大陆湛江第九驻地服役,巡逻该地丛林,抵御纤维塑料种植园附近的叛乱恐怖分子。最高军衔,中士。公元三一一九年四旬斋月十五日退伍(光荣退役),之后行踪不明,直到十标准月之前,即公元三一二六年升天月二十三日,在天鹰大陆浪漫港被捕,受审,判罪,罪名是谋杀来自复兴之矢的重生基督徒——达比尔·赫瑞格。档案上说,劳尔·安迪密恩拒绝接受十字形,入狱后一周,即公元三一二六年升天月三十日,通过死亡之杖处以死刑,尸体被投入大海。死亡证明和验尸报告经由当地圣神检察长公证。
第二天,从海底捞起的那支已被压坏的古式点四五口径自动手枪上,残留的指印也找到了匹配档案:分别属于劳尔·安迪密恩和比留斯上尉。
对于从霍鹰飞毯上扯下的线头,通过海伯利安圣神档案没有那么容易鉴定。但负责调查工作的职员搜索了档案馆的手书记录,说大约一个世纪前,曾在海伯利安上居住的一位诗人,他所着的传奇文学《诗篇》,就曾描述过这样的一张飞。
格列高利亚斯中士重生之后,休息了几小时,继而飞到三-廿-六中滨驻地报告,德索亚将一系列发现一一告知他。他还告诉中士,二十多名圣神工程师在远距传送门附近调查了三周,所递交的报告却只是说古老的拱门没有任何被激活的迹象,尽管当晚平台上有好几个渔民看见一道明光忽闪而过。工程师还报告说,没有任何办法进入内核建造的这个古老拱门,也没办法弄清楚,通过它可以传送到哪儿——如果真有可能通过的话。
“和复兴之矢一样。”格列高利亚斯说,“但至少,你已经知道是谁在协助女孩逃跑。”
“也许。”德索亚答道。
“他远道而来,却死在了这里。”中士说。
德索亚神父舰长靠在椅背上。“他当真死在这里了吗,中士?”
格列高利亚斯没有回答。
最终德索亚说道:“我想,咱们在无限极海上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至多还会待一两天。”
中士点点头。站在这,从主管办公室那长长的斜窗户望出去,已能看见月出之前明亮的暮光。“接下来去哪儿,舰长?回到先前的搜索模式吗?”
德索亚同样凝视着东方,等待巨大的橘黄色圆盘从黑色地平线上升起。“我不确定,中士。咱们先把这里的一摊子事理理清楚,把鲍尔舰长移交到第七轨道的圣神司法部,然后息息米兰德里亚诺主教的怒火……”
“如果办得到的话。”格列高利亚斯中士说。
“如果办得到的话,”德索亚同意道,“然后再向凯莱大主教请个安,回我们的‘拉斐尔’号,决定下一步往哪里走。现在,是时候分析一下那孩子会去哪儿,然后我们得赶在他们之前到达,不再遵照‘拉斐尔’号得出的最短路程模式办事了。”
“是,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说。他敬了个礼,走向门口,在那里踌躇片刻。“您分析出什么结论了吗,长官?根据我们在这里发现的几样东西?”
德索亚望着正缓缓升起的三轮月亮。他没有转过椅子,只是背对着中士说道:“有几个猜测。仅仅是猜测。”
我们拼命撑着船篙,才赶在木筏撞上冰墙之前阻止了它的前进。现在,所有的提灯都被点亮,光芒投向冰窟里严寒的黑暗中。迷雾从漆黑的水面升起,在冰窟凹凸不平的顶部萦绕不散,犹如溺毙者不祥的阴魂。微弱的光线在冰晶间四下折射,令周遭的黑暗更加深晦。
“这么冷,河水怎么没结冰?”伊妮娅把双手捂在腋下,一面跺脚一面问。她已经把带来的衣物全都裹在身上了,但还不够。真是太冷了。
我单膝跪在木筏边缘,捧起一点河水,放到唇边尝了尝。“咸的,”我说,“跟无限极海上的海水一样咸。”
贝提克举起手电,扫过我们前方十米外的冰墙。“冰一直垂到水面。”他说,“看样子还有一部分延伸到了水下,但河水依然在流。”
突然间我心里涌起希望。“关掉提灯,”我说着,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雾气氤氲的洞窟内回响,“手电也关掉。”
我本来以为,全都关掉之后,能够透过冰墙,或者从它下边看到一点微光——那标志着我们还有救,标志着冰窟不是无限远的,只是出口塌了而已。
但四下里只有纯然的黑暗,再怎么等,还是看不见任何东西。我骂了一句,怀念起被我丢在无限极海上的夜视镜:如果那东西在这里能用,就意味着有光从什么地方渗入。我们在漆黑中又等了一会儿,现在已经能听到伊妮娅在瑟瑟发抖,并真切地感受到我们呼出的水汽。
“把灯打开吧。”我最终说道。没有一丝希望之光。
我们再一次把光线投向冰墙、洞顶和河流。薄雾依然袅袅升起,在天花板附近凝结。不断有冰凌掉入白气腾腾的水中。
“我们……在……哪儿?”伊妮娅问道,努力想阻止牙齿格格作响,但全然没用。
我在背包中翻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很久以前从马丁·塞利纳斯的城堡里拿来的保暖毯,裹在她身上。“这样能保持热量。别……快披上。”
“咱们一起吧。”女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