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智的做法是赶紧靠岸,等暴雨过了再上路,但是这条一望无垠的河流就像是竖立在我们面前的一堵墙,除了突然迸发的彩色电光,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我根本就不知道河岸离我们有多远,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靠岸并停好筏子。于是我把方向舵绑在高处,这样一来它就能保持船尾向后,而不会乱摆。接下来我离开岗哨,跟机器人和小孩缩在一起。天空像是开了个大口子,江河湖海正一股脑地倾倒在我们身上。
看来,女孩在塑造并稳固帐篷这方面的确有两把刷子,又或许是她运气好,反正当时那种情况下,帐篷都没有垮塌下来。我前面说我当时和他们挤在一起,但事实上,我们三个正手忙脚乱地抓着箱子,它们倒是绑得牢牢的,而筏子在一刻不停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摆,四处打转。我们根本不知道筏子在朝什么方向前进,不知道筏子是不是安全地位于河中央,还是在湍流中的无数石头间乱冲乱撞,也许河流打了个弯,而我们来不及转向,筏子正铁了心地撞向悬崖。但在当时,大家早已把一切抛在了九霄云外:我们正一心保护着装备,不让它们被冲下筏子,同时也尽力互相照应。
在某个时刻——当时我正一手护着一堆背包,一手紧紧抓着女孩的衣领,而她正伸手去截住几只飞速掉出去的炊具——我从前厅往外看去,望着筏子前面,这才发现,除了帐篷所在的这个凸起的小平台之外,木筏已经全数浸在了水下。狂风刮起白浪,那些浪花在五颜六色的极光映照下,也泛着或红或黄的光芒。我记起来,我还忘了带一样东西:救生衣——水上救生漂浮器。
我把伊妮娅拉回到扑扑拍打的帐篷顶棚下,在狂风中喊道:“不是零重力的话,你会游泳吗?”
“什么?”我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但从她的嘴唇形状我看懂了她说的是什么。
“你……会……游……泳……吗!?”
贝提克正站在摇晃的箱子中间,他抬起头来。水花击打着他的秃脑袋和长鼻子。极光爆裂的时候,那双蓝眼睛发出紫色的光彩。
伊妮娅摇摇头,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想说不会游,还是想说听不见。我把她拉近,她身上那件有很多口袋的背心已经湿透,在暴风的吹袭下,就像湿床单一样拍打着。“你……会……游……泳……吗??”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差一点没气。我抬起手臂,放在身前,做着狂乱的游泳姿势。筏子颠得我们一会儿分离,一会儿接近。
从她的眼神中,我知道她听明白了。暴雨和浪花打湿了她的头发,鞭打着她的脸。她微微一笑,水花让她的嘴里全是水,她靠过来,冲着我耳畔喊道:
“谢……谢!我……很……愿……意……游……会儿……泳。但……还……是……等……以……后……吧。”
就在这时,我们肯定是撞进了一个旋涡,又或许是狂风吹在了筏子上,如同吹一面帆,让筏子开始自转起来,一开始的时候,筏子只是在原地绕圈,似乎正犹豫不前,接着它开始自转。我们三人觉得还是保命要紧,于是放开手里抓着的东西,扶稳对方,一起缩在筏子平台的中央。我意识到,伊妮娅正在喊叫——某种欢快的“哟嗬”声——没等我冲她嚷嚷叫她闭嘴,我自己也附和起她的喊叫。面对着那样一个环境——飞速自转、风暴、大雨,叫喊让人舒心,虽然雷声隆隆大响,我们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是我能感觉自己的喊声在头颅和骨骼中回荡。突然间,一条绯红的电光照亮整条河流,我朝右看去,兀然见到河面上矗立起一块至少高五米的石头,筏子扭动着从旁绕过,就像是个陀螺旋转着绕过一摊炉渣,更加让我惊奇的是,贝提克正跪在地上,脑袋后仰,跟着我们一起声嘶力竭地“哟嗬”着。
风暴持续了一整晚。破晓前,雨势放缓,除了几阵间歇的倾盆大雨。那时候,极光闪电和音爆炸雷肯定已经停了,但我吃不大准,因为,当时我和我的小朋友以及机器人朋友一样,都睡得很熟,打着呼噜呢。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天空万里无云,河面很宽,平静和缓,两旁的森林缓缓而过,就像一张无缝的挂毯在我们身侧慢慢摊开。蓝色的天空也很平静。
我们就那么在日光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手肘支在膝盖上,身上的衣服依旧没干,滴着水。大家都没吭声,昨晚的大旋涡依旧在我眼中回放,五颜六色的爆炸电光依旧逗留在视网膜上。
过了一会儿,伊妮娅站起身,双腿直打哆嗦。筏子表面还是湿的,但总算还浮在水面上。右舷的木头已经松脱,还有不少破烂的绳索,应该是原先的绳结。但不管怎么说,这证明我们的小船是经得起航海……经得起游河的。管它是航海还是游河。我们检查了装备,点了点有没有少东西。那个被我们挂做灯笼的提灯没了,还丢了一小盒粮食,但看样子其他东西都还在。
“嗯,你俩在边上站一会儿,”伊妮娅说,“我去准备早餐。”
她将加热立方体调到最热,一小壶水没到一分钟就沸腾了,她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水,沏了杯茶,然后在咖啡壶中为我们泡好咖啡。完事后,她把壶放好,拿了个浅锅,在上面放上几片火腿,又切了几片土豆,开始煎起来。
我看着她煎,火腿发出咝咝的声音,“我以为你只吃素的。”
“的确是,”女孩说,“我吃麦片,还有那些难喝的复制乳,但这次我为你们掌厨,给你俩烧些好吃的,仅此一次哦。”
的确好吃。我们坐在帐篷平台的前部边缘,沐浴在阳光下,晒着湿衣服。我从湿背心的口袋里拿出那只被压扁的三角帽,拧干水,戴在头上遮挡阳光。伊妮娅见了我的样子又大笑起来。我仰头望了望贝提克,但机器人同往常一样规矩守礼,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就好像昨晚的“哟嗬”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贝提克站在筏子前端,拿起撑杆——我在它上面安了个旋转座架,这样一来晚上就能在上面挂上一盏提灯。他脱掉身上破破烂烂的白衬衣,挂在座架上晾着。阳光照在他极蓝的皮肤上,闪烁着。
“旗子!”伊妮娅喊道,“正是我们这次远征需要的。”
我笑了。“可总不能挂白旗啊。那表示……”话说一半我便住口了。
我们随着水流缓缓地前进,刚在一个很大的弯处转了个弯。现在,三人都看见了庞大而古老的远距传送门,它跨立在我们两侧,矗立在头顶几百米的高处。在它宽阔的后拱顶上,长出了一棵棵树木;藤蔓爬在各式图案和凹槽上,往下垂了几米。
我们三人移步回到岗位:我负责控制方向舵,贝提克站在长长的撑杆旁,似乎已经准备好避开岩石和一些想要强行登船的东西,伊妮娅则蹲在筏子前方。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觉得远距传送门压根不会起作用。透过它,我望见熟悉的丛林和蓝天,而河流也穿过了它继续往前进。当我们进入巨型拱门的阴影中时,眼前的景象还是普普通通。我看见一条鱼从面前十米外的水中跃出。微风吹拂着伊妮娅的头发,在河面上梳理出一条条波纹。在我们头顶,这个古老的金属物悬在那儿,就像是孩子画笔下的一座桥。
“没啥变化嘛……”我开口道。
空气充满了静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比昨晚的风暴还要突然、还要可怕,就仿佛有一块巨大的门帘从拱门上垂了下来,直直落向我们的脑袋。我单膝跪倒在地,感觉着那股重量,但又似乎根本没有重量。刹那间,我又感觉像是进入了一艘正在坠落的飞船,边上是突然出现的坠落场——仿佛胎儿正在黏糊糊的羊膜囊中挣扎。
接着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太阳不见了。日光不见了。河岸和丛林也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四面八方全是一望无垠的水。天空似乎极为浩瀚,星星数不胜数,极为明亮,我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景象,更别提亲眼见过了。
在我们正前方,挂着三轮月亮,每一个都大如一个星球,它们如橙色的探照灯一般,照亮了伊妮娅的侧面轮廓。
“真令人心醉神迷。”贝提克说。
我不会像他一样用这个词来形容眼前的情景,但事实上的确恰如其分。我的第一反应是以一个个否定句来衡量周遭的环境:这不是那颗丛林星球;我们不在河流上——而是一片海洋,夜空下,无边无际的大海向四周伸展着;这里不再是白天;我们没有沉没。
波浪轻柔,然则确实是海浪,木筏的漂流方式与先前有点不同;我以船员的眼力注意到,虽然波浪似乎更加频繁地拍打木筏边缘,但一根根取自裸子树的圆木似乎也浮得更加起劲了。我单膝跪在舵旁,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海水,拿到嘴边尝了尝,但很快吐了出来,从腰带上取下军用水壶,喝了一口淡水,漱了漱口。这水竟比海伯利安上最难下咽的海水都要咸。
“哇!”伊妮娅轻声低语着。我猜她是在赞叹升起的月亮,那是三轮巨大的橙月,中间那颗庞大无比,它升起的方向我定作是东方,还有一半没跳出地平线呢,而那片天空几乎都给塞满了。伊妮娅站起身,她直立的身影映在巨大的橘黄色半球中,还不到它的一半。我绑好舵,走到木筏前端与他俩站在一起。轻柔的海浪在身下翻涌,木筏微微摇晃,我们三人只得扶住直立的桅杆,桅杆上挂着贝提克的衬衫,在夜风中扑啦啦直响。在月光和星光的照耀下,衬衫闪着白光。
有一段时间,我不再以船员的身份,而是以牧羊人的眼光审视天空。那些我儿时最喜欢的星座——天鹅座、怪老头座、双姝座、种舰座、本垒板座——全都找不到,或是星位变化太大,根本无法辨认。可银河还在:我们这个银河系那蜿蜒悠长的大道,在身后波涛汹涌的海平面那边,一直通向缓缓升起的月亮,最后在月亮的光辉中消失。通常情况下,如果天上有月亮(即便是旧地的月亮,更别提这些巨星了),星星的光芒就会变得黯淡。我猜想可能是由于碧空中全无尘埃,且四周没有其他光源,空气也较为稀薄,才为我们带来了如此奇妙的景象。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月亮的话,这些星星会是怎样。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满心疑惑,但已经有了预感。“飞船,”我对通信志说道,“你还在吗?”
手环真的做出了回答,这让我有些惊讶。“下载区域还在,安迪密恩先生。需要帮忙吗?”
另外两人不再凝望上升的巨月,往通信志看过来。“你不是飞船吗?”我问,“我是说……”
“如果你是想问你是否在和飞船直接交流,答案是否定的,”通信志说,“当你们从上一座远距传送门中通过时,通信波段就被切断了。不过,这个精简版的飞船人工智能还可以接收视频信号。”
我都忘了通信志还有感光接收装置。“能告诉我们这是哪里吗?”我问。
“请稍等,”通信志说,“麻烦你把通信志往上举举——多谢——我得先搜索一下天空,匹配航空坐标。”
通信志还没搜索完毕,贝提克开口道:“我想我知道这是哪儿,安迪密恩先生。”
我也猜到了大概,不过我没打断他的话。“看这里的情形,似乎很符合无限极海的描述,”他说,“无限极海从前隶属环网,现在成了圣神的一部分。”
伊妮娅什么都没说。她还在观赏着升起的月亮,表情极为痴迷。我抬头望着几乎占满天空的橘黄色球体,可以清楚也看见它布满尘埃的表面有锈红色的云朵在流动。再仔细观察,我发现连表面的细致特征也一清二楚:棕色的污痕可能是熔岩流,长长的疤痕应该是河谷,还有支流,北极有冰原的迹象,还能隐约看见交错的辐射状线条,可能是山脊。有点像我见过的旧地星系的火星全息图——环境改造之前的。
“表面上看,无限极海有三颗月亮,”贝提克说道,“然而事实上,无限极海才是卫星,它围绕着一颗近木星大小的岩石星球转动。”
我指指布满尘埃的月亮。“就是它?”
“就是它,”机器人说。“我见过照片……没人居住,但霸主时期有许多机器人在那里采矿。”
“我也觉得这儿是无限极海。”我说,“我听一些从外星球来的圣神猎手说起过它。深海渔业很发达。他们说无限极海的海洋里有一种长触角的头索动物,能长到一百多米长……渔船遇见它,要是不先动手,会被整条吞下肚。”
然后我闭了口,三人一齐望向酒红色的深海。寂静之中,通信志突然嘀嘀叫了起来,“找到了!这片星域和我的航空数据库非常匹配。你们位于一颗亚木星行星的卫星上,与之一同绕着恒星蛇夫座70A旋转,距海伯利安二十七点九光年,距旧地星系十六点四零八二光年。该星系是个双星星系,主星蛇夫座70A距你们零点四六天文单位,伴星蛇夫座70B距你们零点八九天文单位。由于你们这儿有水和空气,几乎可以肯定你们在主星蛇夫座70A亚木星行星DB的第二颗卫星上,在霸主时期,它的名字叫无限极海。”
“多谢。”我对通信志说道。
“我还有更多的星空航空数据……”手环还在喋喋不休。
“以后再说。”我说着,关掉了通信志。
贝提克从代用桅杆上取下衬衫,穿上身。海风很强劲,空气稀薄而寒冷。我从背包里拿出隔热马甲,他俩也同样从各自的背包中取出外套。那颗惊世骇俗的月亮还在缓缓升起,升入惊世骇俗的灿烂星空。
特提斯河的无限极海这一段,夹在其他更多以娱乐为主的河段之间,短暂而宜人,《世界网旅行指南》上如是说。我们三人蹲在炉石旁,在最后一盏提灯的光亮下阅读这些书页。灯其实没必要,因为在月光的照耀下,天色就如海伯利安的多云天气一般明亮。波澜起伏的海洋之所以呈现出紫罗兰色,其实是由海里的一种浮游植物造成,与大气散射无关,虽然后者能让旅行者看到非常美丽的日落景象。这段河流很短——约五公里的航海对大多数漫游者来说已经足够——途经环网闻名的格氏海鱼烧烤坊,推荐菜品有炭烧巨型海鱼、百脚章鱼汤、上好的黄草酒。在格氏海上平台挑一座露台进餐,同时可以享受无限极海美丽的日落,以及更为美妙的月出。这颗星球以其浩瀚无垠的海洋(没有大陆,连小岛都没有)和凶狠的海洋生物(如“灯嘴大怪鱼”等)闻名,请确保你的特提斯游船位于传送门之间的中滨洋流上,并且有该星的保护体侍船随行——敬请遵守,以保证你短暂的海洋旅行,以格氏海鱼烧烤坊的美妙晚餐开始,以快乐的回忆结束。(注意:如果天气险恶,或者海洋生物活动猖獗,特提斯河无限极海的河段将被取消。下次旅行,千万别错过此地!)
就这些。我把书还给贝提克,关掉提灯,走到木筏前端,用夜视放大镜扫了扫海面。其实在三颗月亮的光芒下,根本不需要夜视镜。“这书在胡说八道,”我说,“这里距海平线至少有二十五公里,可根本看不到另一座入口。”
“也许它漂走了。”贝提克说。
“或是沉了。”伊妮娅说。
“哈哈。”我说着,扯下夜视镜,丢进背包,同他俩一起坐到发红的加热立方体旁。空气非常寒冷。
“也有一种可能,”机器人说,“就跟其他河段一样,这里分成了好几段,有些长有些短。”
“我们为什么总是碰到长的那段呢?”我说。我们正在做早饭,在昨晚漫长的风暴后,大伙都还没吃过东西,快要饿扁了,虽然在月光点点的大海上,土司、麦片、咖啡似乎感觉更像宵夜。
木筏在巨大的波涛上高低起伏,但我们很快就习惯了,没人出现晕船的迹象。喝完第二杯咖啡,我感觉好多了。旅行指南上提到的东西让我觉得有些荒谬,然而,我得承认,我不喜欢有关“灯嘴大怪鱼”的那部分。
“你挺喜欢这样的,对吧?”伊妮娅问道。我和她正坐在帐篷前,贝提克在我们背后掌着舵。
“对,”我说,“我想是的。”
“为什么?”女孩问。
我举起双手。“这是趟冒险,”我说,“可没人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