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一个三面环海的小岛上,闭塞匮乏,进出岛内的只有一条老旧的石头填海路,近些年搞旅游开发,才新修了条环岛的沥青路。
岛上的年轻人大多外出谋生了,只剩下老人小孩,他是为数不多愿意留在岛上的年轻人。岛上没什么支柱性产业,家家户户打鱼为生,这行是看天赏饭,近些年环境污染加上遭遇赤潮,他家已经大半个月没见着新鲜鱼了,母亲劝他到岛外先谋个差事,他摇头,背着画架就出门了。
他少言寡语天天画画,不用出海打鱼的时候,他就天天站在栈桥上,看着远方的海天交界线,用画笔画着别人看不懂的画。在岛上的其他人眼里,他画的这些圈圈叉叉,连画都算不上,形没形样没样,倒是挺像鬼画符。
他从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只日复一日的画,他清晨画薄雾,中午画艳阳,晚上画黄昏,他时常站在岛上最高处,看着四季变化日出日落,这些看过无数遍,却依然每次都能让他心潮澎湃的景色,总让他久久不愿离去,甘愿化作岸边的礁石,尝四季更替,感岁月长流。
没人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大家只把他当做一个怪人。当年一起长大的年轻人都领着媳妇孩子回来过年,而他还是一个人,背着画架出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这年的冬天出奇的暖和,雪都没下几场,海面更没结冰。这天他依旧站在栈桥边上,边画边时不时的看着遥远的海面发呆。
“我能看看你的画吗?”
一个柔和的女声从他身后冒出来,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一回头,差点撞上她凑过来看画的脸。
长发飘飘,穿着枚红色大衣的她正一脸微笑的看着他,他有些意外,断定她不是这岛上的人,岛上没人愿意看他画的东西,更不会把他画的东西称作“画”。
大概是她的笑容太过温暖,他竟十分听话的把画稿递了过去。
他用的画纸材质粗糙,上面画着一堆大大小小,看似毫无意义的格子,有些格子用颜色填上,有些空白,每个格子都用粗线给包围起来。她用心看着着他的笔触,感受他画里的冷静和孤独,虽然上面没有复杂的形状,只有最普通的点,线,面,但她却能从中看出他把某种情绪因素绝对的孤立起来,这种极强的形式感让整幅画跌宕起伏,犹如一幅乐谱。
她有种看蒙德里安格子画的感觉。
她兴致高涨的,看了看他身后鼓鼓囊囊的画夹,问:“我还能看看你其它的画作吗?”
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看了他的“鬼画符”后,还想看第二张的人。
他把画夹里所有的画都拿了出来,她惊讶于他的创作量,一一拿起来细细观摩,他的画多以抽象风格为主,也有写实的风景画,多是这岛屿和大海的景色,细腻而不拘泥,粗犷又不失细节的笔触,把浩瀚无边的大海和天空,以及说不出的自由自在,全都勾勒进了那张小小的画纸里。
她离开时问他能否卖给她两张画,他再一次意外,他没收她的钱,送给她两张自己最喜欢的画。
他的心里有个大海,没有谁能读懂,她是个例外。
这天他异常高兴,背着画夹回到家,端起碗连吃了两碗面,母亲默默放下筷子,跟他说还是先出去找份工作吧,这么大的大小伙,不找媳妇不干活,整天窝在岛上画那些没用的东西,也不是个事啊。
他放下碗,依旧摇头,说在岛上生活惯了,离了水会晕。
他母亲急了,说那至少要先找个姑娘成家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头略过那位一面之缘的她,但那只是痴心妄想,他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她只是来这里度假的,说不定只此一面,再无交集,他想找一位懂他的姑娘,但这岛上,没有。
他有些后悔昨天没跟她好好道别,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走了。
第二天,怀揣着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小情绪,他早早便来到栈桥边,栈桥是出岛的必经之路,如果她没走或者今天走,他在这里,都能目送她。
海上有些起雾,栈桥若隐若现,像是天上的仙桥,他着急张望,第一次没了画画的心思。
他左等右等,直到日落黄昏,除了岛上的人,并不见她。他有些失落,对自己的行为自嘲,她不过是过客,就算懂他,但终究还是过客。
第三天,他带着惆怅,背着画夹,刚来到桥头,就看到栈桥最尽头,在在他平日画画的地方,站着一位长发飘飘的女子。
她朝他笑的时候,他听到了开花的声音。
她被这位隐世天才的才气所折服,她说她爱上了他的画,以及,画画的他。
他心中平静了二十多年的大海,终于翻起了巨浪。
她延了又延的假期终于结束,临行前,她给了他一个地址,从此以后,他除了画画,剩余的时间,就是写信,寄信和收信。
渐渐的,岛上的人都说他脑子不正常,三十好几的人了,不找媳妇不成家,天天往岛上那个唯一的绿色大邮筒里丢东西,她说想看他的画,他就给她寄,她说想看他,他就画自己,然后再寄给她,她说她请了假要来看他,他每天晚上数着日历牌睡不着觉,早上醒来都带着昨夜的微笑。
她的事,他没跟家里说过只言片语,他父母给他四处托人说媒,但人家姑娘一看他的家境,眉头皱了半截,再一打听,知道他还是个怪人,就彻底拉到了。
他对这些事毫不关心,他只关心她,她要来了,他觉得大海的腥咸味里都带着焦糖的甜。
她轻吻他的额头,为他的才气和不羁折服,他像一匹在海上驰骋的野马,让她欲罢不能,一有时间就往岛上跑。
她说,把你的画都给我吧,我给你卖出去。他不相信这些画能卖钱,但她坚持,他便同意,他不为钱,只为让她开心如愿。
她在她的城市里,开着一家画廊,她还有一位金融高管的丈夫,她对单纯得像孩子一样的他,隐瞒了这一切。
分开的日子里,他们依旧用最古老的书信来交流感情。
她从未叫他去过她的城市,他也说过不会离开,但没有她的日子如此的难熬,他无时不刻不在想念她,但他身无分文,就算去找她,又能带给她什么呢?
穷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恨自己的无能。
她的眼光的确不错,他是个天才,他的画一经装裱挂到墙上,立即脱销,就算价位多了两个零,依旧供不应求。
她把钱汇给他,他大吃一惊的同时也觉得激动万分,不是因为自己的画,而是,他终于有了能养活她的能力,他不再害怕她跟着自己吃苦,他终于能给她承诺,他要去找她,他要去娶她,立刻,马上!
他第一次如此遥远的离开这个小岛,按着已经刻在心中的地址,他激动得手都有些发颤。他没告诉她他要来的事,他想象着她看到他时惊喜的样子。
他夹着一沓她要的画,下了火车倒公车,当他终于站在一家两层楼高的画廊前,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里面的她身穿优雅长裙,肩披流苏披肩,一个中年男子拿着茶壶正给她斟茶,他贴着她的脸颊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都笑了,他拿着茶壶的手指上带着婚戒,她端着茶杯的手指上,也套着同款的戒指。
他浑身一震,胸腔中仿佛有个野蛮的拳头,正一拳一拳的捣碎他的心脏,再连血带肉,连根拔起,他甚至无法呼吸,仿佛被人点中了命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把她要的画撕碎,离开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上。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岛上,他比以前更沉默的画画,他不再写信,收到信也不再回信,他画着画着会陷入沉思,等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没有了他的音信,她急匆匆的找来,但她找遍岛上,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在清冷的栈桥上,只剩不时飞过的海鸥和一阵高过一阵的海浪。
她的每次到来,他都心如刀绞,他看着她落寞的背影,他不想也不能站出来,他不愿横刀夺爱,更不愿在爱的名义下苟且,他爱她,他要把她放在阳光下,把自己放在阳光下,他想要的是爱情,但她能给的,是奸情。
她不死心,又来过几次,依旧找不到他,最后一次,她对着大海,哭喊着他的名字,他躲在退潮后的桥下,泪如雨下。
他提笔给她写最后一封信:“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你脸庞的模样,只有你转身离开栈桥的背影,历历在目。”
他拿着那封信,在邮筒边站了很久,终是没有投出去。
后来,他果然再没跟她有过交集。
他依旧靠老天爷赏饭吃,他依旧除了画画和打鱼,什么都不干,他再没出过这个小岛。
他没有结婚,独自终老。
弥留之际,旁边的人听到处于昏迷状态中的他,不停的念叨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直至最后一刻。
他用孤寂的一生,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