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里的孤独
——给我的信仰
衣服上有片叶子,叶子是成丝成簇的,像一层层薄而脆的雨,打在胸脯上,从中间向低处合拢。就像刚刚入秋,它带着模糊、沉静的意识,带着永远消失的灵感。
在看到她头发那天,我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地把身边的一棵树称为蝴蝶树,把上面的果子叫作上帝果。这些灵感充满了我,数落我又顶撞我,想到它们的时候,我羞愧得想藏在树枝上,开出一朵细小到看不见的花,把这些隐匿的芬芳逐一放下来,落到碎草丛里。
晚上,一直想着那个谜一样的背影。它毫无保留地挖掘我,占据我,就好像我消失了。但不久我就发现,我比以前更加的存在着,仿佛黑夜里也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因为我慢慢变得激动,就像我的生命被推翻,又重来了一次,心就是那样飘乎不定、惴惴不安,按都按捺不住。
那时候刚完成《爱情的天堂》,心里还在想着爱情和美,但不只是去回答爱情是什么,美是什么,更多的是爱情像什么,美在表达些什么。爱情像美,美在表达爱情?想到那片叶子,我竟然毫无根据地把它们组合起来,却觉得有逻辑可言。
后来在一个带弯的斜坡上,我几次遇见她,每次都若有所思地看她,特别是那簇奇怪又无处躲藏的头发,她不回避,睁大了眼睛看我,但她不认识我。
我心里空空的,跳动的声音都没有,就像把最珍贵的宝盒里所有的东西都倒进了河里,又感觉有几片红枫叶落在了肩上。等我想找回它们的时候,却发现倒掉的东西一个也没有用。
能够重新填满我的,全部都指向了她那里。
那时我喜欢独处,因为独处才有爱与美最清晰的感受,把自己接近神性的一面释放出来,因为那样才可以直接与上帝和星空对话,把普遍性质的孤独上升到灵感性质的孤独。可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孩儿,挣扎不得,弹动不得,连我思考的爱情与美都运转不得。
甚至连孤独感都变得惴惴不安,它本来就缺失的美感反而变得美不可言。
于是我突然之间就有了两种孤独,第一种是在想灵魂、信仰的事,第二种是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缺乏灵感和美的事告诉她,只告诉她一个人。因为我觉得她是灵魂和信仰中逃跑的那半,可我不认识她。
而那簇头发在我心头摇晃,就像一群闪光的雨,一直不停地下,只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久久地观察她,就像我捡到了落在地上的最红的枫叶,有好多脉络仍然被腐质遮蔽着。她的头发很美,不该再说奇怪了,我想找到她只需要看看背影,去找会闪光、会思考,充满生命力的那片叶子。几周后它们被施了魔法,变长了,叶子若有若无了,但有了另一副光景。她的头发从前额向两边撇开,后面扎一个马尾,扎得低时,它闪烁着带有枫叶韧劲的形体,扎得高时,一丝丝错落有致的脉络,层层叠叠的,全都显现出来。
我也仍然在思考爱情,但我还不能向她表达自己,告诉她爱情是我的信仰。可我觉得这句话似乎是她告诉我的,而我们并不认识。
我经常看她背着一个很重的包穿过昏暗的小石板路,合适的灯光让那里给人安静,也并不叫人害怕。那时她走起路来有股无形的气质,夜间的空气一遇见她就向两边退让。树影和光交错着打在她的脸和胸部上,似乎想拦住她的步子。但谁能拦得住她呢?我看得最多的是她的头发,走了很远我都能看见,似乎那簇头发让她明朗而又不可思议。
于是我在《遇见》中写道:“你的头发像整夜下雨,整夜的梦境,整夜在我的皮肤上留下月光的阴影……”
我终于忍不住去找她。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傍晚,不欢而散,我的高傲直接把她气哭了,那种恃才傲物让她接不上话。当她走下楼梯,半掩着眼泪离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愚蠢。我很后悔,她在气场上是多么谦卑多么有张力的人啊。晚上又见了一面,我看见她时,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脸上淡而透明的泪痕。
我叫她坐下,她说:“不,我站着说比较好……”
她的语气不像离开时与我针锋相对,那声音在我身边溃散,颤颤的,微微的,低低的,但很柔韧,柔韧到让我平静。
但她前腿还是斜着往下弯,身体放在后脚踝上。
“……我知道,你还会经历很多的人和事,可我不想成为你生命中的一个故事……”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那种言谈,就像有人在读一本让我听得明白而舒适的书。她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像黄昏时远处一片含着雨水的云,可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哭了。月光照着她的额头,那种真实感很迫切,她眼睛中的倒影倒映在了我身上。
我忘了我说了些什么,我有点羞愧难言,我总觉得自己有涵养,不自觉的把自己抬得很高,可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人让我感到很低很低。
一会儿,她起身对我说:“跪在地上有些疼,我还是站着说比较好,说完我就走……”
她说话特别平静,条理清晰,落落大方,我真的很诧异。但我来不及诧异了,她起身后所说的话让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真诚,是光线里赤luo的真诚,头发里的魔法,是眼神在诉说。她的内心在拒绝我,却又在邀请我。
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追了上去,跑进一个小巷子里,我没有追了,只看到她很快消失的背影。但那簇头发还在我心头摇晃,像一群闪光的雨,一直不停地下,只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几天里我很难过,什么都没有思考,也不知道该怎么与上帝和星空对话。我在心里念念有词:爱情是永恒的信仰。而那时我还是不能把自己表达给她,还有这个稚拙、羞怯的信仰。我的孤独感只剩下一种,就是在见不到她的时候。
我反复去找她,后来有一次我们谈得很愉快,离开时她指着一颗刚长新叶的黄桷树说:“它很可爱。”我回头看她,黄桷树间的光影打在她的脸和胸部上,拦都拦不住,我看见她的背影时,四周的空气都向她合拢。
那簇头发久久地在我心头摇晃,就像刚刚入秋,它带着模糊、沉静的意识,带着永远消失的灵感。
她说小时候就有很多人议论她的头发,为此还自卑过。但它却成了我等待或寻找的一种标志,有一次她把头发扎成了两条辫子,差点儿认不出她来,那次她穿了一条很长的裙子,还转给我看。有天晚上坐在圣宝湖边唱歌,我忍不住去拉了一下她的头发,她摇摇头甩开了。散步时,她不许我走在后面。
我想给她写信说爱情是永恒的信仰,她从来没有和我探讨过,不过后来我推迟了,因为我觉得她可能会对我说:“我不信。”
于是我的孤独感又有了两种,在见到她和不见她的时候。有时我能找到一棵叫“蝴蝶树”的树,有时能吃到叫“上帝果”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