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九月中旬,太妃病情未遏制,反而恶化,太医们皆是束手无策,只得如实禀告,这日晋安长公主进宫探望,寿康宫请安出来后,去上书房求见皇帝陛下。
晋安乃是明帝长女,先明帝特封为晋安长公主,因她生母早逝,因此寄养在淑妃宫中,淑妃便是如今的太后,晋安年长,先明帝将她下嫁给时为礼部尚书的长子刘从敬为妻,如今已有十来年,太监禀报晋安长公主求见,皇帝自然高兴。
行礼后,皇上忙叫上茶,“皇姐许久不来宫中,今日才想起朕这个弟弟。”
晋安笑道:“皇上如今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晋安无事怎敢叨扰。”
皇上道:“皇姐夫去南方已有多时,据湖南巡抚李大人上书说旱情有了控制,看来朕要好好嘉奖姐夫。”
晋安忙摇头道:“皇上你高抬他了,他向来胸无大志,万不可委以重任,误了皇上的大事。”
皇上笑道:“翔哥儿和欣姐儿呢,朕这个舅舅好久没瞧瞧他们了,前些日子母后还问来着。”
晋安道:“两孩子正是顽皮的年纪,我这次专程来探太妃,领着他们进宫拘不住,闹着太妃不妥。”说着看了看皇上的脸色,呷了一口茶道:“皇上,今日我去瞧太妃,瞧着光景不大好,问了太医,说时日不多。”
皇上也说,“朕已命太医轮班医治,不管怎样,终究是父皇的嫔妃。”
晋安叹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皇上的心意,晋安代太妃谢过。”说着起来行礼。
皇上道:“太妃一生贤良,等她百年后,朕下旨加封皇太贵妃,陪葬先帝陵墓。”
晋安道:“人生百年,死后殊荣不过是给别人看的。”
皇上眉头微蹙,“皇姐的意思……”
晋安咬咬牙道:“皇上,还是……还是让南平回来吧!”
皇上站起来转身背着手背,不语。
晋安道:“太妃只南平一个女儿,为母者,养育一场,只盼床前侍奉行孝送终,为人子女者,养育之恩焉能不报,若等她母**阳两隔,南平心中岂不怨恨。”
皇上沉默了半响才道:“是她让你求朕的。”
晋安叹道:“皇上,当年之事,南平并没有大错,何必迁怒太妃,皇上也知道太妃为人贤良,安分守己,阿碧这些天衣不解带,尽心伺候,太妃心中再宽慰,终不是自个儿的骨肉,我生母去的早,从小养在太后身边,蒙太后悉心教养,才有晋安今日,如今我能进宫给母后请安,南平却远在千里之外,她母妃病重,却不能尽孝,我出嫁地早,你们几个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也该全了太妃的心愿。”
皇上想了片刻才道:“她是怕我不愿,才求你来当说客?”
晋安连忙解释道:“皇上宽仁,阿碧也是知晓的。”
皇上冷笑了一声,“那她是不愿见朕,她还是恨朕。”
晋安道:“恕晋安说句不该说的,母后不喜欢她,她不跟皇上亲近,想必也是避嫌,皇上莫要怪她,当年之事,她何其无辜,终究是咱们对不住她啊!”
皇上仰头叹息了一声道:“朕知道了!”
当夜,皇上下旨派八百里加急接南平公主回宫。
当夜,贵妃在临安殿侍奉太妃时,太妃拉着她的手说:“阿碧啊,这些天苦了你了,回去歇着吧,你看你都瘦了。”
阿碧淡笑道:“太医刚开的汤药,太妃赶紧吃点东西,待会儿再喝药,太医说了,这药是不能落下,喝了病就好了。”
太妃苦笑道:“阿碧,我的身子我知道,不过熬日子罢了。”
阿碧一把拉着太妃的手,有些哽咽道:“太妃!”
太妃轻拍她的手安慰道:“阿碧,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我早看开了,你也不必难过。”
阿碧道:“太妃,您别乱想,好生养着,皇上已经下旨八百里加急昭南平回宫,此刻恐怕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太妃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眼里燃起些许光芒,“当真?”
阿碧笑着点点头道:“千真万确,刚刚长公主特意遣人来说的。”
太妃微笑道:“难为你们两个了。”
阿碧好言劝道:“我知道太妃是想南平了,所以太妃要好好吃饭吃药,等南平回来瞧你这副样子,她心中也不好受。”
太妃点点头,伸手抚摸阿碧瘦削的脸颊,比划道:“想当初我见着你时才那么点大。”
阿碧点点头。
太妃道:“我头一次见着你就非常喜欢,圆乎乎地跟个瓷娃娃一样,那时你父母刚刚过世,你头一回进宫,端庄有礼,先帝赐给你父亲无比的荣誉,只我知道你心中还是苦的,你比她们几个都懂事,乖巧听话,善良热心,难怪老三兄弟几个都跟你好,你们几个之间的事我瞧着比谁都清楚,只你这孩子偏偏心眼少,竟什么都不知道,老三从小就吃了很多苦,可那孩子心眼实,是个好孩子,南平和老八托他照拂不少,若不是他,十年前我就该去见阎罗了,这段日子我总是梦见他!”太妃说着老泪纵横。
久不提起的往事,今朝被人提起,心中掀起一阵涟漪,阿碧按住心中的波澜道:“太妃,我都明白的。”
太妃拉着她的手道:“我知他是你心中的痛,我本不愿提起,只我时日不多,你这副样子,叫我去了那边怎么跟老三交待。”
闻听此言,阿碧眼圈一红,“太妃!”
太妃道:“阿碧啊,你心中的苦我知道,你不要自责,至始至终你都没有错,你看你整日闷在宫里哪儿也不去,终日吃斋念佛,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后宫女人的命运都寄托在皇上身上,难道你要终老一生?”太妃说着咳嗽起来。
阿碧忙轻拍太妃的后背:“太妃心疼我,阿碧全明白,当年的事我谁都不怨,一切皆是命,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了。”
“你如此通透是好事,可我终究放心不下你,若我去了,这宫里就剩你孤零零一个人了!”太妃说着哽咽起来。
阿碧安慰道:“我还有怜秋书桃水墨冬卉飞雪还有宋妈妈,太妃莫要担心,养身子要紧,南平还等着回来给您请安呢。”
等南平到京城太妃瘦的只剩皮包骨头,南平伤心欲绝,见着唯一的女儿终究是了了心事,到了第三日夜里就去了。
太妃临去前,拉着阿碧的手直流泪,南平握着母妃的手道:“母妃放心,嫂子会好好的,我保证!”太妃这才去了。
太妃陨殁,宫中大小妃嫔,宫女太监不论品级,皆为太妃披麻戴孝,皇上下旨宫中为太妃守丧三月。
灵堂设在闵太妃生前的临安殿,门前立着宫女,麻衣孝服,垂首而立,阿碧与南平在灵前守着。
长公主领旨进宫祭奠,上香后瞧南平眼睛肿的跟桃子一般,不忍道:“妹妹,莫要太伤心了,你一路长途跋涉,回来又侍奉太妃,别熬坏了身子骨。”
南平福身道:“母妃的事还没谢谢皇姐,若不是皇姐周旋,恐怕妹妹跟母妃就天人两隔了,等母妃的丧事后,妹妹定亲自登门拜谢。”
晋安瞧她面色憔悴,心中不忍,“你我姐妹一场,举手之劳,也亏皇上仁慈,要谢就谢皇上吧!”
南平道:“皇姐就是不说,我也是要去的。”
长公主点点头,“你不在的日子,阿碧操碎了心,你该多谢她才是。”
南平一边擦眼泪一边道:“母妃都跟我说了,我不在母妃身边,多谢两位姐姐照拂。”
正说着就听旁边太监道:“纯阳公主到!”
只见两个侍女搀着一素衣的姑娘,姑娘生得圆脸,眉眼明媚,腰身略粗,进来微微福身上了一株香,转身走向长公主,目光复杂地略过旁边的阿碧。
南平冷着脸,阿碧垂首拨动手中的佛珠,似乎并未瞧见,却是长公主说:“纯阳有了身子,还是去母后宫里看看母后,太妃这一去,母后身子也不大好,多年的老姐妹,伤心也是难免的,你去劝劝。”
纯阳看看南平和阿碧终究是点点头,左右搀扶着离去。
闽太妃去世,皇帝下诏册封闵太妃为皇太贵妃,谥号“贤”,陪葬先明帝兆陵。
太妃下葬后,南平亲自去向皇帝太后谢恩,太后精神不大好,“先帝的几个嫔妃只你母妃跟哀家最是合得来,如今她先哀家一步而去,往后哀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南平回道:“是我母妃福薄,太后您有皇上公主还有这么多儿媳堂前尽孝,保重身子要紧。”
太后一边点头一边拿帕子抹泪,“家里可都好?”
“都好。”
太后又问:“孩子呢,可怜你母妃日日念着你跟孩子。”
南平道:“惠州离京城路途遥远,孩子还小,身子骨弱,经不得路途颠簸。”
如此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南平退出来,三日之后,她就要返回惠州,本来她是没有机会为母妃送终,南平想着心中难过,翌日去长公主府向长公主谢恩。
南平在堂下规规矩矩地行大礼。
晋安赶紧扶起道:“妹妹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吧,咱们亲姐妹,你这样不是要折我的寿嘛。”
“皇姐,你是长姐,这头定是要磕的,多谢皇姐向皇上求情,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说着向晋安跪拜。
晋安无奈道:“你该谢阿碧,这也是她的意思。”
“南平心中都知道,嫂子的恩情,我铭记在心,今日来见皇姐,也是有事相求,请姐姐务必应了我?”
晋安赶紧扶道:“有话起来说吧!”
南平坚持道:“皇姐若是不应,我是不会起来的。”
晋安叹道:“我应你就是。”
南平瞅了瞅左右,晋安会意遣退了所有仆役,“有什么话就说吧!”
南平道:“皇姐也该知道,赵翼跟我如今是罪人,若不是母妃的事,这辈子是万不能踏进京城半步,皇姐仗义执言,妹妹心中感念,明天我就回惠州,往后恐怕也不得见了。”
说着,晋安眼圈也红了,忙安慰道:“傻丫头,尽胡说,皇上不是那样的人,等时机成熟,我会求皇上的。”
南平含泪道:“皇姐还是把这个机会留给嫂子,我和赵翼虽远在惠州,终究还是一家子和和气气的,只嫂子……母妃她临去了拉着我不撒手,我知她担心嫂子,我跟母妃发誓了,只我明日就得离京,终不能护她周全,三哥在的时候,他一心护着我跟八弟,如今他不在了,可怜嫂子无依无靠,我又无分身术,皇姐,咱们是在宫里看着嫔妃勾心斗角长大的,这里面的文章岂有咱们不知的,还请姐姐多多照拂。”
晋安抹了抹泪,“这你放心,皇上对她一直钟爱有加,如今她是贵妃,等闲不敢小觑了她。”
南平急道:“姐姐怎么这么糊涂,空有个贵妃的头衔有什么用,皇上纵然有心也管不了那么多,嫂子如今哪还有从前半分样子,一味的吃斋念佛,心都死了大半个了,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放下了,只我知道她是有苦难言。”说着掏出手帕擦泪。
晋安安慰道:“你的心事我都明白,阿碧如今的样子,清心寡欲,碍不着哪个,还有谁会触这个霉头找不痛快。”
南平咬着嘴唇,“说句不怕姐姐恼的,那些嫔妃我倒不怕,只怕皇上头上那位。”
晋安眉头一挑,“你说太后?”
南平道:“太后那个人姐姐不是不知道,最是记仇的人,从前的事,太后一直耿耿于怀,我听怜秋说,当初皇上要立嫂子为贵妃,太后最为反对,为此母子两闹了很久,如今嫂子成了宫里的禁忌,太后看她是一百个不顺眼,当初若不是太后,三哥的孩子也不至于……”
晋安捏着南平的手,“好了,我知道了,有我在一天,我定护着阿碧。”
南平后退一步双手合并行跪拜礼,“有皇姐这句,南平感激不尽,若有来日黄雀衔怀,全力报答!”
晋安连忙拉着说:“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动不动就下跪,阿碧是你嫂子,也是我的弟媳,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若有事我心中也不好受。”
黄昏时分,南平进宫向太后皇上辞行,从寿康宫出来,南平领着侍女拐过寿康宫小花园,瞅见纯阳公主正在花园里散步,南平冷眼正准备回避,却听纯阳说:“南平姐姐!”
南平上前冷哼道:“纯阳公主,恭喜了!”
纯阳有些尴尬,“听说姐姐要回惠州了?”
“正是!”
纯阳微微福身道:“妹妹愿姐姐一路顺风。”
“多谢!”南平说完就准备走,突然想起什么说:“妹妹可要好生保养,听说胎儿向来娇贵,该忌的东西可不少,不仅要忌口也该忌人忌地方,冲撞了不好。”
纯阳一窒,又听南平说:“尤其是碧芙园,听说那地方不太干净。”
“你……”
南平冷笑道:“公主切忌动怒,为了孩子什么都得忍着,这孩子天生就是来跟父母讨债的。”
说完提步离去。
纯阳气得脸色铁青,使劲绞着手中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