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大街上一片凄凉。
无论是生锈的卷帘门也好，还是失去主人的自行车也好，在30年的岁月中都完全暴露在了风雨之下。
我打开了榴弹枪的保险栓，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周围。
没有发现自律型战斗机兵的气息，当然更没有打着伞的行人。
一切跟我当初抵达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事实，同时也给我一种相当不妙的感觉。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
‘一个人都没有呐。’
她说道。
看来是跟我想着同一件事。
“毕竟是下雨天么，我们走吧。”
我将防水外套的连衣帽往下一拉，便迈入了雨中。
雨水击打路面的沙沙声传入了耳中，渐渐打消了刚才那种不妙的感觉。
她站在大门口，稍微有点迟疑的样子。
我则毫不犹豫地大步穿过了马路，栖身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中。
“快过来。”
听到我的话，她终于也开始穿马路了。
她迈着悠然的步伐缓缓而行，好像在购物途中一般。
“再快点！”
‘恩，我知道了。’
听到我的呼喊，她微笑着回答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磅的一下，水花四溅。
她脸朝下直直地摔在了马路当中。
‘......’
然后立刻双手撑地，动作流利地站了起来。
又俯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花束。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穿过了马路。
‘让您久等了。’
“姑且问一下，你没事吧？”
‘恩，刚才平衡控制系统不太稳定。不过按照设计的话，只要摔得不是太重，我都能自己爬起来的。‘
“直接设计成不会摔倒岂不是更好。”
‘恩，真是抱歉。’
她微微低了下头。
‘刚才摔倒的时候，花束不小心碰坏了，真对不起。’
“不用在意。”
‘多谢您了。’
‘恕我冒昧，客人您...’
“说话小声点。”
‘恩，我知道了。’
她顺从地降低了音量。
‘那个，客人您不看交通灯就过马路的话，是很危险的...’
“反正都停电了么，别在意。话说，你走路还能快点吗？”
‘恩，刚才的速度已经是最快了。’
“时速8公里么...”
‘是的。时速8公里哦。’
她骄傲地重复了一遍。
‘不过啊，今天行人还真少呢。’
“最近都是这样子的。”
‘看来到处都不景气呢。’
她望着眼前寂寥无人的街道，略带伤感地说道。
我思考了一下当前的状况。
从这里到封锁墙，直线距离在3公里左右。
就算她在路上再摔倒几次也好，再宣传几遍交通规则也好，1个小时怎么也够了。
不过，主干道上有大型扫荡战车巡逻，实在太过危险。
看来还是从东面绕个路，找个合适的地方溜过去比较妥当。
即便如此，也只不过多费几个小时罢了。
现在问题在于她本身。
眼前这个既多事又冒失的机器人，在自律型战斗机兵看来，就是个难以识别敌我的可疑物件。
虽然生命探测器对她不起作用，但她要这么大大方方地走下去的话，毫无疑问会被动态探测器给捕捉到。
“给我听好了。”
‘恩。’
“你要想跟着我的话，路上就别说些没用的废话。还有，万一跟我走散的话，你就自己一个人回去。”
‘抱歉我做不到。’
“你指哪一条？”
‘恩，是指后者。从各方面因素考虑下来，我觉得将客人您安全送到目的地这件事，是我当前的使命。’
“使命，吗...”
以前曾多次听到过这个词，但真正将其贯彻始终的人，我是一个也没见到过。
‘还有呀，说实话，其实我是很喜欢外出的呢。’
‘以前我曾站在街角，向路过的行人分发投影传单。’
‘请来参观一下天文馆吧...’
“我不刚说过么，别说废话。”
‘恩，真对不起。’
像是在惩罚自己一样，她在接下来的10秒钟内陷入了完全的沉默。
可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我到底为什么会带上她一起走的？
是不忍心将她留在那功能尽失的天文馆里吗？虽然有一瞬间真是这么想的。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
说到底，她在30年前就应该停止机能了。
我究竟为什么会如此拘泥于这个损坏的机器人呢...
“可恶...”
‘那个，这位客人，您要是心情不好的话...’
“我没事的，别瞎操心了。”
‘恩。’
是的，现在可没空去胡思乱想。
她在也好，不在也好，我的行动不会有任何改变。
万一情况不对，只要丢下她自己跑路就是了。
反正她又追不上我。
至于接下来她会怎么样，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走吧。”
‘恩。’
我再一次迈入了雨中。
最初的1小时内，我就后悔了10年份的量。
气温低得让人发抖，雨也是依旧下个不停。
虽然人行道被水淹了一半，但也不算难走。
附近也感受不到战斗机兵的气息。
只要稍微绕绕路的话，那些路障也构不成问题。
可是，我们依旧在市中心打着转转。
‘这位客人，请看那边。’
她整个身子转向了我，开心地说道。
‘那家店的香草泡芙很好吃呢，门前一直是排着长长的队。’
我朝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一块涂漆脱落的牌子上的确是写着[好吃的手工泡芙店]的字样。
然而她所说的队列却完全看不见。
一定是在这30年里，那些糕饼师傅的手艺退步了吧。
‘客人您喜欢吃泡芙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我从来就没吃过。”
‘这样啊，现在那里正好空着呢。要不要买一个尝尝呢？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提供那家店的打折券...’
“空是空着，可是也没有商品啊。”
听到我的话，她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只剩下价格标签的冷藏柜。
‘确实如此。真遗憾，已经卖完了。’
从她的语气里也没听出有多少遗憾。
“介绍就免了吧，我急着赶路。”
‘恩，我知道了。’
‘不过今天地面有点滑，要是走得太快的话...’
话刚说一半，她就被地上的砖头给绊了一下。
然后失去了平衡，啪嗒一下，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手上的花束也飞了出去，里面的部件散了一地。
不过她既没有喊痛，也没有护住身体的哪一部分。
就好像表演了一出无声喜剧一般。
她骨碌一下爬起身，细心地将花束收拾起来。
‘花束不小心碰坏了，真对不起。’
“不用在意。”
‘多谢您了。’
‘就像我刚才那样，是很容易滑倒的。’
“我知道了，你不用特地示范。”
‘恩。客人您看。’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她边说边走到了一块荧光屏前。
‘这幢大楼的5楼有个啤酒馆，是跟我商场合作经营的。您可以在那里吃到新鲜的鱼贝料理，还能喝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啤酒。’
‘同时我还能打印那里的饮食优惠券。您要不要去试试？’
“你到底是来照顾我的，还是来发优惠券的？”
话音刚落，她就一脸担忧地看了过来。
‘这位客人？我冒昧地问一句，您现在需要照顾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拜托你废话少说，路走快点。”
‘恩，我知道了。’
她以不变的笑容回答道。
‘顺带说一下，优惠券是没有使用期限的哦。’
“我不要，你自己拿去用吧。”
‘多谢您了。不过我是机器人，不需要饮食的。不过您的心意我还是领了。’
“恩恩，你就心怀感激地收下吧。”
事到如今，我也懒得去纠正她那些废话了。
还好雨声很大，我们的声音不易被声音探测器捕捉到。
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
‘这位客人，真的很抱歉...’
宛如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一般，她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跟人类有所不同，她的举止完全没有准备动作。每每看到都会让我吃惊不小。
“又要休息？”
‘是的。现在大腿部的动力单元热度过高，需要冷却一下。’
她呆立当场，十分歉疚地说道。
她的动力部件貌似是由老式迷你马达和电缩纤维构成的。
虽然耗电量比较小，但相应也只能做一些轻体力活。一旦连续工作的话，就会发生散热不及时的现象。
况且她的冷却装置貌似还有点故障。
从制造年份上来看，她的岁数比我还要大。难免会有点[老毛病]的吧...
‘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了。”
无奈之下，我往屋檐里走了走，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她跟在后面，坐到了我旁边。
然后轻轻地将花束放到了地上。
这已经休息第4次了。
“我们走多远了？”
‘恩，从花菱百货门口算起的话，走了1122米。’
我打开手表防水盖，看了看时间。
“平均时速1公里吗...”
‘是的。平均时速大约1公里哦。’
“你的最快速度是多少？”
‘时速8公里哦。’
“...是么，那可真了不起。”
‘恩，多谢您的夸奖。’
真想把当初那个开发她的家伙拎出来揍一顿。
‘雨可真能下呀。’
“是啊。”
‘客人您喜欢下雨吗？’
“讨厌得不得了。”
‘这样啊。说实话，我是很喜欢下雨的呢。’
“因为雨天客人多？”
‘恩，正如您所说的那样。’
“我就知道。”
‘恩。以前馆长曾告诉过我，下雨天特别能体会到星星的宝贵。’
“原来如此。”
‘对了对了，以前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有个客人曾问过我“天文馆里有没有伞？“...’
我将防水外套往上翻了翻，从腰带上取下了水壶。
然后喝起了一股药味的水，而她也停止了说话，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那个...这位客人。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
‘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不可以将您的病情告诉我呢？’
说话时一脸的认真。看来把我当做病人来看待这一点也是没可能修正了。
“我得的是...”
我一边拧上壶盖，一边看向了天空。
让皮肤直接淋着雨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种很常见的病。你不用担心。”
‘恩。真对不起。’
她干脆地回答道。
看来是觉得不该再作深究了吧。
明明整天口不择言问东问西的，没想到居然还能分清个人隐私，会话中的禁忌之类的事。真让人觉得好笑。
想来在她工作的年代里，应该是很注意这方面礼节的吧。
‘话说，客人您的职业是什么呢？’
宛如查知了我的想法一般，她灵巧地改变了话题。
“废墟猎人。”
事到如今还问这干嘛...我内心苦笑着回答道。
‘那是干什么的呀？’
跟平时一样，她歪了歪脑袋，回问道。
“说简单点，就是...”
“回收废品的。”
‘回收废品啊。那可是份值得尊敬的工作呢。’
她嫣然一笑，回答道。
我敢打赌，就算问起死神的职业，她也会给出同样的回答。
‘我的机体是按照回收第一的原则来设计的...’
“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在她开始自夸之前，我赶紧站起了身，将背包甩上了肩。
‘恩。走吧。’
见她一点也不吸取教训，又将花束捡了起来，我说道。
“把那玩意儿放下。”
‘你所说的[那玩意儿]，莫非是指这捧花束吗？’
“是的。拿着那玩意儿很容易摔倒吧？”
‘可是这是客人您的东西呀...’
“所以说，身为物主的我叫你把它给扔掉。”
‘可是...’
“好吧好吧。那花束是我的东西，把它交给我。”
‘给。客人您的花束。’
她笑容满面地，将那少了几个部件的花束递给了我。
“我的花束么...”
本来打算转手就扔掉的，但真的到手后，却忍不住细细地打量起来。
果然还是无法理解她的审美观。
最后，我将那花束夹在了背带之中。
事到如今，也不在乎多那么点重量了。
‘多谢您了。’
也不知道她在谢什么，突然间向我行了一礼。
“没什么，我是收废品的么。”
我回答道。
‘那我们出发吧。’
她理所当然地凑到了我身边，走了起来。
那是我们在雨里走了2个小时的时候。
眼前出现了一条古老的商店街。
与西侧的高楼区不同，这里尽是些两层楼高的房子，鳞次栉比地排列在了道路两旁。
其中有一栋小屋，在大雨的洗刷下显得尤其凄惨。
原本好像是一间小酒店的样子。
店前那块古色古香的木制招牌被烧掉了一半，剩下的半块也是焦黑分明，勉强能读出[本酒店]的字样。
扭曲的卷帘门，石膏建材，以及玻璃碎片散乱在了小店的周围。
从眼前的惨状来看，应该是散片手榴弹，或者是对路障用集束弹，在至近距离引爆所造成的。
是同行强行闯入的结果呢，还是在偶发战斗中被流弹击中了呢？事到如今已经无从知晓了。
在这片死气沉沉的遗迹中，唯有这个地方给人一种鲜活的感觉，同时空气中也飘荡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这位客人，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不意之间，她开口道。
‘这里是发生了车辆碰撞，煤气爆炸之类的事故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这么认为吧。”
‘那可不得了，我要快点叫救护车才行。’
她边说边尝试进行了无线通信，对方当然不可能有应答。
10秒过后，她说道。
‘我想与服务中心确认事故的详情，但是对方没有回应。恐怕是停电所造成的。’
‘我一个人实在是应付不来，真伤脑筋啊...’
“事情早就结束了。证据就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对不对？”
她不安地歪了歪小脑袋。
这个动作她到底做过多少次了？
‘恩。我知道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破坏得够彻底的。”
我端好了榴弹枪。
“你在这里等着。”
‘恩。我知道了。’
在她那不合时宜的笑容目送之下，我小心翼翼地往入口处走去。
然后窥伺了一下店里的情况。
狭小的店堂之中，茶色，淡绿色的玻璃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
要是有人在爆炸现场的话，恐怕能被溢出的酒气给直接熏醉过去。
不过在雨水和时间的洗刷下，现在店里的酒气已经荡然无存。
好好找找的话，说不定还能发现幸存的酒瓶。
然而就这状况而言，连搜索都很困难。
“这也炸得太干净了吧...”
我怀着极端的不舍，再次望了望这家暴露在雨水中的酒店。
“走吧...”
就在我转身想走的时候。
发现人行道的角落里有个东西在发着绿光。
我踩着建材垃圾的碎片，走近一看。
不出所料，似乎是瓶高级的洋酒。
虽然纸质包装箱已经是破破烂烂的了，但瓶子本身完好无损。
我刚想伸手，脑子里突然闪出了那个可怜老人的临终场景。
“别是陷阱吧...？”
虽然可能性很低，但小心无大错。
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瓶子周边。
并没有发现拉线，重量探测器之类的机关。
要说其他可能性的话...
就在我苦苦思索的时候，横里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唰地一下将酒瓶径直提了起来。
‘给。’
“......”
我连气也懒得生了。
只是默默地接过了她递来的酒。
那朴素的圆柱形瓶身，毫无疑问是蒸馏酒。
于是立刻拉开封条，打开了塑料瓶盖。
在发现好酒之后当场开瓶的，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我刚凑近瓶口，那保存完好的甘醇芳香立刻扑鼻而来。
一闻就知道是瓶上等的调和威士忌。
“忙了半天，收获就这一瓶啊...”
我不由地笑了出来。
虽然状况还是一样险恶，不过心情总算是好转了些。
‘这位客人，瓶子里装的是水吗？’
我刚想品尝一下战利品的味道，她就不失时机地问了过来。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客人您以前曾说过“医生嘱咐我只能喝自己打的水”呀。’
“你记性真好。”
‘多谢您的夸奖。我是机器人嘛，最擅长记东西了。’
“那么再给我记一件事。这是我的药。”
我将酒瓶塞到她面前，于是她忠实地读取了上面的标签。
‘那个，这不是药，我想应该是苏格兰产的威士忌。是雪利桶酿造的12年醇的顺风威士忌。含税价格是
...’
“你懂得真多，真了不起。”
‘恩。多谢您的夸奖。’
我趁她忙着答话的时候，赶紧将酒水灌入了喉咙。
结果一不小心呛了一下。
‘这位客人，您没事吧？’
毕竟是几个月来第一次空口喝这种烈酒，酒劲大得我想吐。
再来一口，这次可要好好品尝一下了。
气管里的空气完全被酒精所代替，胃里好像火烧一样。
“味道不错。”
‘恩。它的质量很好，口感像绢丝一般润滑。’
“你喝过吗？”
‘没有。我是机器人嘛，不吃东西的。’
“是么，那可真遗憾。”
为了向这个戒律严明的机器人表示敬意，我咕嘟一下又喝了一口。
要是还有香烟的话，那可真是人间天堂了。
她则是一脸的微笑，打量着那间横遭破坏的小店。
而那防水外套下的肩膀，却好像在微微颤动着。
瓦砾堆在无止尽的雨水冲刷下，泛着暗银色的光芒。
我将威士忌的口封好，装入了背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