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蛮小二从山林里拖回来一个死人?!”
“什么?蛮小二居然在林子里杀了个外乡人?!!”
“我了个牛眼,你们听说了么:蛮小二居然开始吃人肉了。那不是假的,那是我亲眼所见啊!!!”
从这谣言的扩散速度,证明了一个真理——流言只会越传越烈,想要靠息事宁人来平息简直是做梦——
村寨中的人纷纷打开家中门扉,汹涌而出分立在主路两边,目光复杂地看着大门口缓缓前行的蛮二子。那拖着藤网的少年仅仅抬头扫了眼围观的众人,随即低眉继续拖拽着后面的重物,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看身量也得一百三四十斤,这少年竟一只手拉住藤网的末梢,步伐稳健。
刚才在树下给孩子们吹嘘的老巴图越众而出,满脸苦瓜样,他颠巴着脚踱步到蛮二子跟前。蛮二子面瘫样的脸有所缓和,但也仅仅是吊了下嘴角。
“小二啊,你,你身后这个人是怎么来的,不会真是你杀的吧?”
老巴图想到曾经乖巧可爱的蛮二子居然会沦落到杀人的地步,整个身体都因为悲伤颤颤巍巍,哎,如果不是二子父母因为那件事情死无葬身之地,恐怕这孩子现在也会笑眯眯的跟在他旁边听他吹牛皮吧。
蛮二子摇一摇头。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那人不是二子杀得,这孩子虽然沉默寡言动作古怪但不是会撒谎的人。
“他没死。”
蛮二子开口了,沙哑又富有穿透力。
“什么,没死?刘老七,你腿脚快速速去村南头请老姜头来医治,小二别拖着他了,就将他平放在那里,周巧儿杨老三,你们去看看这伤者概况。”
主路上的风波将常年在屋里修身养性的老村长招了出来,他招呼着人们将伤者安排妥当。然后趋前摸了摸蛮二子的头,小二的眉头皱了皱将头偏开。
“哎,这孩子……”
蛮二子将藤网轻轻放下,回头瞅了伤者一眼,就走了,直接钻进属于他的小房子,关上木门再无声息。围观的众人目送他背影消失,开始议论纷纷。
“蛮二这孩子,幸亏这次不是他杀人,但恐怕……恐怕那乖戾性情早晚会让他走上不归途。”
“刘三嫂,你想的太过了,小二这孩子本性并不坏,几年前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还经常帮我提水呢,要不是那年……那悲惨场景,哎。”
周围众人面露心悸之色,谁也没能忘掉四年前因为某个人的疏漏导致的惨剧——蛮二子的母亲是村子里有名的巧手,她织出来的布细腻柔韧深受安阳镇商人喜欢,因此这夫妇二人经常赶着牛车在村子与安阳镇间行路。因为林中有村子设的哨塔,常年有人在上面巡视,安全问题可以保障,所有出行的村民基本不携带武器。但就在那一天,村外哨塔轮到一个在村子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当值,这货本身就相当懒加之手无缚鸡之力又好吃懒做,村中人都讨厌他。
这二流子跟昨天当值的人打了招呼直接躺在哨塔的边沿上打起了瞌睡,当林中的惨叫声倏然响起,二流子惊醒后燃起浓烟已经晚了。原始山林中游荡出来的大黑熊跑到这穷乡僻壤没有好吃的可以果腹,自然而然的将猎杀目标转向那依靠着树木休息的夫妻二人,没有武器又跑不过这只大熊,两人在厚重又锋利的熊爪下丧命。蛮二子的父亲被熊拖走了,血迹蔓延到不可辨识的林地里失去踪影,他的母亲脖子被抓出一个大洞,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身体渐趋冰凉。迟来的蛮二子在老巴图的怀里忍着忍着,看着母亲空洞的双眼,晕倒了,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二流子臭揍一顿,其后再不复当年可爱男孩子形象——
“哼,那二流子现在还一脸没事儿人样,前几天还跑到我们家蹭吃蹭喝。”
“就是,这种人活着有什么用,活着浪费空气,死了占用土地。”
“嘘——别说了,那二流子过来了。”
伤者已经被人抬到村长屋中,村民散开走了,那被人们诟病的二流子趿拉着破棉鞋,一步一摇晃:妈的,四年前的事儿怎么能怪我,早他娘不赶路偏偏那时候去送死,能怪得了我吗?那****的蛮小二,年纪轻轻力气不小,我一条腿都让他给打折了,最亏的人是我啊,妈的,老姜头那死球脑袋居然不给我治腿,还有村长那老鳖孙,我早晚弄死你们!
村长屋中——村长和老姜头跪坐在伤者旁边,老巴图忧心忡忡,周围还有几个打下手的后生,那伤者着青色长袍,但衣衫破碎血迹斑驳,脑袋上盘着一根长辫子,赤着的脚上遍布疤痕——老姜头是村中的老中医,颇有道行,据说他曾经是义和团里的随军医生,他扯开伤者的衣襟,看着那主要创口处:
“这是枪伤,火药喷射灼伤了他的胸膛,幸亏中枪的地方在右胸,弹头还在里面,这枪应该威力不足,所以他才能撑到现在。”
村长听到枪伤两字,拧了拧眉:
“这人看模样并不像当兵的,反倒像个读书人,真奇了怪了,谁会杀他呢?”
“最奇怪的不是这点,他……居然盘着辫子,这可是清朝时候的规矩,这人什么来头?罢了,刘老七,你去我家拿几副药来,照着这张纸上的拿。把他弄醒咱不就啥都知道了吗。”
“也对,老巴图,你跟那孩子熟,去把二子叫过来,这事儿还是得详细的问问他才行。”
老巴图应声去了,村长长吁一口气:
“这孩子,又给我们找了麻烦事儿啊。”
老巴图来到蛮二子家外,看着破落的院子萧条的景象不禁悲从中来。
“二子啊,是巴图爷爷来了,村长叫你去回话呢。”
蛮二子打开屋门,还是那一身破旧衣裳,自从父母遭难后他再也没有新衣服穿。现在穿的都是左邻右舍接济的旧衣服,自父母离世后,他性情大变外,对吃穿用度行完全不在乎,要不是还有老巴图这个靠谱的爷爷照顾他,恐怕几年前就因为痢疾死去了。所以,纵然对外界冷漠,但他对巴图爷爷和周围的好心人仍心有善意。
“走,孩子,村长等着你回话呢。”
老巴图牵着蛮二子的手,这孩子挣扎了几下就任由巴图爷爷牵着行走。来到村长家中,几个后生正在清理伤口周围的血瘀,而姜老头则在净手。村长打量着蛮二子,叹口气:
“孩子,你怎么还穿着这么不抗冻的衣服?哎,快跟着你姚奶奶去挑件暖和衣裳。”
那村长夫人就过来招呼蛮二子试衣服,蛮二子摇头表示不愿意,姚夫人就来拉他,这小二是什么力气,能单手拖拽着一个成年人徒步至上一里地,他就像一根钉子嵌在地里,倒累的姚夫人气喘吁吁。幸亏老巴图在旁解围:
“小二,快跟你姚奶奶换身衣服,不用腼腆,咱村里的人都是一家子。”
“嗯。”
蛮二子回了一声,乖乖地跟在姚夫人身后去了里屋,那脸上居然能看到一丝红晕。
“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村长又长叹一声,那擦拭完伤口的刘老七插了句嘴:
“但他的力气可是真不小啊,上回跟白老三他们打赌掰手腕,正好碰到这小子,那家伙一只手摁倒我们仨轻而易举啊,简直是个小黑瞎子。”
老巴图抡起擦血布子扇了刘老七一下。
“少贫嘴,干你的活!”
“唔——嘶——”某伤员的初啼,刹那间万物俱静,万众瞩目啊。一切人和事物都好像定格了一般,都用眼珠子瞪着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的伤者。
“这里……是哪里?我身上……这是……你们,你们都对我做了些什么?!!”
伤员狼嚎一声,突然坐起,瞪着两血红眼珠子看着身旁众人。好吧,伤口崩裂了,这货号丧一声“血——”,又摔回原地,昏过去了。
众人静寂,良久,老姜头拿着一把杀猪刀走上前来。
“这瘪犊子脑袋有病吧,看看,刚老实的伤口又裂了,也罢,不用施麻药了,直接把弹头取出来就是。”其后就是相当原始的取弹头手术——先用针灸术封住伤口旁的血脉,随即用刀切开周围肌肤,扩大伤口面积,再用一把锐利尖细的柳叶刀将弹头慢慢挑出来,敷上草药止血,再含一口老酒喷上去全当消毒——
卫不卫生不知道,但受伤那厮被酒喷了以后立马蹦了起来,嗷嗷乱叫也没见血水渗出。可见,姜果然是老的辣啊。
村长屋里济济一堂:村长老夫妻,巴图,刘老七,周巧,杨老三,老姜头,蛮二子,不知姓名的伤员。满满当当挤在一间屋里,那伤员身上的味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发酵,村长瓮声瓮气地说话:
“好了,伤也给你治好了,现在,你要交代清楚自己是谁,为什么会跑到龙爪坳来。可不要耍什么心思,知道这是什么吗?”村长从床底拿出一把单发火铳,“我可不希望脏了自己的被单子,小二,你说说是在哪儿捡到他的。”
“喂,不要吓唬人好不,还有啊,我又不是东西,怎么可以用捡来侮辱我,你们这是在泯灭我作为读书人的本质啊。我……啊呜呜……”
“这厮真啰嗦。”村长用一块方巾堵住那家伙的嘴,蛮二子开口说出了第一次发现人的方位:
“东南三里落马溪。”
“落马溪?那周边可都是险崖山峰,看这家伙身上也没有湿漉的痕迹,不像是从河中泅水而出,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来到的龙爪坳。”
“唔哩哇啦叽叽西……”那啰嗦鬼挣扎半天将嘴中布块吐掉,喘了几口粗气:“好悬没把我憋死,不要这家伙这家伙的叫,我是有名字的人。鄙人庞光,乃新京清阁遗老后族读书人,总之谢过各位救命之恩也。尤其是这位小兄弟,真真是我命中贵人。”
“庞,光?”刘老七捂着脑门儿,冥思苦想,“这词好像在哪儿听过,对了,安阳镇杀猪的周大屠说过:膀胱就是尿脬啊!原来你是尿脬,噗哈哈哈哈,可怜娃,不止脑子是被撞坏的,连名字都……哈哈哈哈!”
“尿,脬?”庞光彻底呆滞了,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误解自己的名字,还是如此粗俗的曲解,“你们,至于吗,笑这么夸张。”
确实,连从不见笑容的蛮二子都咧开嘴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