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深夜十一点,从二十四楼往下看,本该沉睡的城市闪烁着光芒。本该闪烁星光的天空,一片黑暗。
虽然知道老婆今天去应酬,但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做为别人的丈夫,还是必须紧张。该准备的宵夜早就弄好了。杂粮粥、豆丁炒肉丁、卷心菜包鸡蛋肉末,都不是冷了就无法下咽的食物,就算再晚回来,随时都能吃。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坐立难安,只好在屋里乱晃。
父亲的房间还是那样潮湿温热,呼吸辅助器也还是那样上下运动。我试着叫唤: “父亲。”还是那样没有任何反应,照顾父亲的菲律宾佣人葛罗莉被我吵醒,她从折迭床上弹跳起来,模样十分生气。重重地嘘了我一声,然后将爸爸身上的被子盖好,倒头继续睡。面对她的强悍我只好退出父亲的房间。
这个家,有一处是我可以安心待的角落吗?
突然,门碰的一声打开了。老婆四肢肢体歪七扭八勉强撑住地面,眼睛反复确认我模样。音量绝对是控制不住了。张嘴大吼: “陈总就是个变态!每次要老娘陪她去酒店,花钱叫的小姐都脱光了,碰都不碰,硬是要扒我的衣服!”
我替她将外套脱了,用准备好的热毛巾帮她擦脸。微波炉里的杂粮粥正在加热,喝过酒之后吃碗粥是最舒服的。
老婆大吼: “你聋了吗?我说!陈总就是个变态!”
我说: “如果工作这么不顺利,要不考虑先不做了?”
老婆讥笑: “先不做?那房贷怎么办?你父亲的医药费怎么办?葛罗莉的薪水怎么办?拜托,好听话谁不会说?当初老娘就是被你的好听话骗了。”
老婆突然哭起来: “呜呜,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我再倒了一杯温开水,边拍她的背,边让她喝下。
我说: “老婆妳稍微等一下。”
端着热粥回到房间,已经听到打呼声。
我看着手上的粥发呆,我的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水蒸气那样不见了,而我知道,它们再也不会回来。
老婆呢喃: “明早会来一组新的沙发床,你签收。”
“新沙发?那现在的沙发怎么办?”
老婆:”让送沙发的人带走,让他们给丢了!烧了!把灰烬洒在农田里!”。
说完,打呼声再度响起。
我坐在沙发上,想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沙发上度过一个又一个黑夜。越是用力记忆,越觉得记忆在某处融化。我从冰箱拿出一瓶海尼根啤酒,倒进杂粮粥,搅拌后,咕噜喝下肚。将豆丁炒肉丁、卷心菜包鸡蛋肉末咬烂后吞下,又在平底锅中佐着高粱酒煎上一小块乌鱼子,将所有食材,像丢入馊水桶那样全部收拾干净。那天晚上,我在沙发上做了两个梦。
梦境一:
玉兰和爸爸坐在厨房的吧台上,有说有笑。爸爸年轻许多,玉兰则是比记忆中的脸孔还大了三十岁。他们在说话,我却听不到。身体像被隐形的大头针插在厚保丽龙上,动弹不得。
我说:”玉兰,妳怎么来了?”开口,却没有半点声响。
他们用耳朵听不见的频率交谈,只能感觉到轻微震动和嗡嗡声响。她们似乎有不同的意见,两人决定向我走来。像肉贩子,在我身体各部位比划着。父亲用手掰开我的嘴,我异常疼痛。我试着用舌头把他的手指掰开,当然是徒劳无功。随着疼痛越来越大,我的舌头就越来越长。最后,疼痛大到我无法忍受,终于昏迷。
梦境二:
我在明天就变成旧沙发的沙发上拥着玉兰。我说: “我好想妳。”
玉兰说: “我也想你。”
我说: “我想妳三十年了。”
玉兰说: “时间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我说: “这就是有信仰的好处,时间和空间彷佛都只是妄想。”
玉兰面有难色: “虽然继承着家业,虽然操持着奉天护法的能力。但我心中的疑惑,被你的话语浇灌,已经是参天大树。自从遇到你,我就没有信仰了。”
玉兰开始哭起来。哭相与三十年前,我们都还是国中生时,在保健室里的那个哭相一模一样。我抱着她,开始亲吻她的头发、鼻梁、人中、嘴唇、脖子、耳后。我将舌头伸入她的嘴里,突然,我感觉舌尖顶到了一个什么。
玉兰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是一颗发着微微幽光的玉珠。
玉兰说: “世代家传的玉珠,我们就是靠口含这颗玉珠才拥有能力。如果将玉珠丢弃了,我们家族也就结束了,不再有未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些梦境脱身,也不知道玉兰是否真的来过。我只知道葛罗莉愤怒地充满情绪化地将我拍醒,她又哭又笑地说: “爸爸死了。爸爸死了。”
是呀!父亲死了,可是我们还活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