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精在树脚下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她走上街头,来到大道上,站在高楼下的人群中,向街上可怕的人群望去,滚动着的车子、单马拉的双轮篷车、公共马车、街车、骑马的绅士,还有一队队的士兵形成起伏的波涛。自然,这就是世界之城的林荫大道!
意大利歌曲,西班牙歌曲,流行音乐,坎坎舞曲,从四周传到树精的耳朵里,她照着舞曲跳起来,旋转着,飞跃着,像阳光下的蜂鸟一样,变幻着衣服的颜色,映射出每座房子和房子里面的世界。她像一根浮萍,随波逐流,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改变一次体形,所以没有人能跟踪她,认出她。
在树精看来,世界变幻无穷,她不认识身边的每一个人,她看不到一个来自故乡的人。突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两只眼睛:那是玛莉,这个穿得破旧、头发上还插着鲜花的欢快女孩,现在,她就在这个大城市里生活得有滋有味。她一定在这混乱的人群中,也许她刚从旁边的马车里走出来,衣着华贵,走进一扇敞开的大门,踏上那高宽的台阶。“圣母玛利亚!”有人在唱歌。团团香烟从高大拱门里飘出,原来这里是圣母教堂。
高贵的妇女,穿着黑礼服跨进教堂的大理石地板。其中有几位妇女跪在圣坛前作祷告,另外几人走向忏悔室。树精感到一阵不安,这地方好像她不该来。这里似乎是秘密的大厅,每个人的话都是用几乎听不见的低声讲出来的。树精发现自己穿着丝绸衣服,披着纱巾,和那些高贵的妇人一样。这时传来一声叹息,它来自黑暗的忏悔室还是发白树精的胸中?她用披纱紧紧地围着自己,她觉得这里不是她渴望的地方,她赶忙拔脚走开了。
树精来到林荫大道喷泉边的煤气灯之下。这儿站着许多外国人,他们在聊天。旁边,有人在翻动一块大石板,树精低头望去,她看到了一个通往地下深处的入口。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有人说。
树精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这里就是去巴黎深处的人口。看到那些外国人走了下去,树精也跟着下去了。
人们沿着螺旋台阶往下去,通道一路下去都燃着照明灯。他们进入了一座迷宫,里面全是交错的大厅和拱门。它复制了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每座房子都有门牌号码,墙基砌在沥青小道上。这道路沿着一条人工淤泥河延伸出去。高处是一条引水槽,最上面拉着煤气管和电报线网,远处闪烁着灯光,不时从上面传来隆隆声。
树精这在哪儿?有人或许听过地下墓穴这种地方,与这个当代的奇迹,巴黎的排水系统相比,它太渺小了。树精现在就在这儿,而不是在马尔斯广场世界博览会所在地。她听到身边的游客发出一阵赞赏声。“这里是城市健康的保证,一个好的排水系统能使成千上万的人获得健康。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进步的时代,每个人都能享受到幸福。”
当然这是人的说法,而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老鼠的说法。它们在一堵旧墙缝里叫着,树精听得一清二楚。这里一只老公鼠,他道出了自己的感受和意见,他说:“我讨厌人的无知的言谈!这里有煤气,有煤油,舒服、明亮,我们不知怎么搞的,不禁对自己感到惭愧。我们宁愿生活在油灯时代!”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再讲一次好吗?”树精说。
“我在谈过去,”老鼠说,“也就是我们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好时代。那时的老鼠窝和整个巴黎不比现在。鼠疫妈妈住在这里,她专杀死人,不杀老鼠。我们鼠窝的浪漫时代结束了。”
在最大的地道里,有一辆敞篷公共马车奔了过来,游客们坐了进去,沿着塞马斯托波大道走远了。树精也不见了,她返回了地面,她相信,地下那纵横交错的拱形通道里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所要寻找的世界奇迹,比这里所有的煤气灯还要强烈,比天空的月亮还要明亮。它在她的前方向她招手,叫她过去。
树精看到一扇大门,它朝一座小花园开着。花园里灯火辉煌,舞曲飞扬。她看见了许多身着漂亮服装的年轻美女,脸上一片迷人的微笑和青春的欢乐。她们在这里尽情狂舞,尽情欢笑,幸福得要去拥抱世界。树精觉得自己也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卷入舞池。跳舞的时候,绿绸衣裙在飘荡,但是遮掩不住她那美丽的腿和可爱的脚。这双脚仿佛要在空中转出魔圈。
树精这是在哪儿?在阿米达的魔幻花园吗?这个地方叫什么?外面的煤气灯现出了这个地方的名字:玛玻儿。
树精陶醉了,浑身无力,她在说话,但是她的话语被音乐声淹没。她的舞伴在她的耳边轻语,但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舞伴伸手去搂抱她,但他怀里只有透明的空气。
气流托着树精飘去了,在高空中,在塔顶上,她看到一道火光从她渴望的目的物上射出来,从马尔斯广场的红色灯塔里射出来。春风把她吹向这儿,她绕着塔一直飞。工人们以为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只蝴蝶在下落,在死去,因为它来得太早了。
月亮天空照,煤气灯和其他灯火照亮了大厅,照亮了代表世界各地的“万国馆”,照亮了高坡,照亮了岩石。岩石是为瀑布建设的,抽水机正在抽水。山上有石洞,洞里有淡水池,有世界上所有的鱼类。
你置身在岩洞里,仿佛到了海洋深处。实际你在玻璃潜水罩里,厚厚的玻璃壁把水挡在里面。大比目鱼,躲在附近,螃蟹从它上面爬过,虾飞快地游着,都过得舒坦自在。淡水池里生长着睡莲、灯草和芦苇,金鱼排成队,朝着一个方向游动。肥胖的鲤鱼呆望着玻璃壁,它们知道,它们自己从很远的地方来,现在是在巴黎博览会上。它们看到了博览会,看到了从早到晚不断流动的人群。
“他们都是些长鳞皮的动物,”一条肮脏的小鲤鱼说,“他们每天换两三次鳞。他们嘴中还发出一种声音,表示讲话。我们不换鳞,用一种更简单的办法,比如动动嘴,瞪瞪眼的动作让别的鱼了解我们。和人类相比,还是我们先进。”
“他们可是学会了游泳。我老家在大内湖,那里的人在夏天钻到水里,他们一般先把鳞脱掉,然后再游。”一条小淡水鱼说,他们用后腿踢,用前肢划,但支持不了多久。他们想模仿我们,没门!”
鱼们瞪着眼睛,它们以为这儿拥挤的人群仍然是在强烈的阳光中看到的那些人。一条长有花条纹的小鲈鱼还保证说,它看见“人泥”还在。
“我也看清楚了,有一个身材迷人的美丽女士,”一条黄鲤鱼说,“她长着嘴巴和眼睛,后面是两只气球,前面挂着一把雨伞,身上披着一堆水草。她想把这些东西甩掉,像我们一样回归自然。她很想在人类范围内,做一条体面的鲤鱼。”
鱼们就是这样讲话的。在这个人造的洞穴中,工程还没有完工,工人们将在夜里加班劳动,使一切能尽快完成。他们在树精的夏夜梦中唱歌,她站在那儿,等待时机飞出去。趁这段时间,树精到处转了一圈,“这些都是金鱼!”她说,“我认识你们,在老家时燕子对我讲过你们,你们好漂亮啊。那些我也认识!它们是肥梭鱼、鲫鱼、鲤鱼,我认识你们。”
鱼们一个字也没听懂,它们透过昏暗的灯光向外望,但树精不在了,她到外面去了,正站在芳香的玫瑰之间。她觉得她在家乡就认识这些玫瑰,它们是从宫廷花园和牧师花园里运过来的。她还看到了红色的石榴花,玛莉漆黑的头发上插过的就是这样一朵花。
树精的脑海中不时闪过儿时家乡的情景。她的热望的眼睛凝望着周围的景色,陡然间,她感到迫切的不安,感到疲倦无力,她希望躺下来休息,或者和垂柳一起在水上沉浮。但是蜉蝣是没有时间休息的。再过几分钟,这一天该过去了。树精的思想颤抖起来,四肢也跟着颤抖起来。最后,她倒在了草地上。
迷糊中,树精感到一阵恐慌,就像一个浴缸里割脉自杀的女人,血不停地流。在血快要流尽时,她却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树精奋力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最终在一个小教堂前摔倒。教堂的门敞开着,祭坛上烛火闪亮,风琴在演奏乐曲。这乐曲太动听了,树精从来没有听到过。不过在这曲乐曲中,她听到了熟识的声音,它是从一切生灵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
树精觉得她听到了老栎树的萧飒声,听到了老牧师在谈论伟人的事迹。风琴演奏的乐曲还在空气中弥漫,它似乎在歌唱:“你的要求,你的渴望,把你从上帝赐予的土地上连根拔起。可怜的树精,这是你的悲剧,使你加速死亡。”风琴声婉转柔和,渐渐远去,直至无声无息。
太阳从东方升起,头一道阳光洒到树精身上,她的形体照映出鲜艳的色彩,像肥皂泡在破碎、在消失、在变成一滴水珠、在变成眼泪,落到地上后,蒸发了。可怜的树精啊!她化成了一滴露水、一滴眼泪,流出来就不见了。
太阳照在马尔斯广场上,照着伟大的巴黎,照着市中心的高楼丛,那棵栗树竖立着,枝子和叶子枯萎了,死了。树精已经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她的行踪。
关于“树精”的故事就是这样。这件事发生在 1867年巴黎博览会期间,发生在我们这个童话的时代里,发生在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里,我们现场目击了这件事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