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极不礼貌地打断他:“上师,这种匪夷所思的治病方法有没有过成功的先例?向天是大哥最看好的接班人,一旦出事,雷氏企业马上就会发生业绩地震,然后一落千丈,毁于一旦。我想,咱们能不能再采取点更稳妥的办法,从长计议?”
德吉上师摇头:“这种段落过度式的施救方法,是理论上可行的,但实际上从没用到过。我们没有更多时间可以浪费,阿天,做好准备,我马上就要开始了。其他人,不想看的就退出去,想留下来看的,就不要多嘴。”
在德吉上师运功逼蛇之前,我看了看表,是上午的九点钟。
突然,一条冰冷滑腻的东西撞在了我的指尖上,随即盘旋搭上我的小臂,连绕了十几圈,手铐一样不断地收紧着。
“阿天,还记得萨迦寺外的白石百丈林里的古铜转经筒吗?有信仰者,集中全部思想默念藏传佛教六字真言,一字一血,一字一泪,所求所愿冥冥中上达天听,必定能于万千心魔之海中保全自身,有惊无险,度过万千难关。记住,你今日所做的,是世间最大无畏、大无怖、大仁德、大智慧之事,阳德无限,阴德无限。”德吉上师微闭着眼,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与虚无空幻中的藏传神佛对谈。
我仰面向上,凝视着房间里的白色房顶,默念着藏传佛教的“六字真言”,脑海中一片至空至静,没有任何遐思。
萨迦寺外的转经筒上,用数百中上古文字铸刻着意义相同的六字真言,据传是当年大唐文成公主入藏时采集喜马拉雅山脉底下的铜矿冶炼铸成,繁复晦涩的文字已经无人能认能读,唯其意义和神韵长存。
就是在那只神奇的转经筒前,德吉上师答应了我赴港救治大亨的请求。
那东西在橡胶管里烦躁不安地东一头西一头乱撞,蓦的,我的腕脉处如遭电击,一阵波及全身的刺痛涌来,那条冷嗖嗖的东西已经直钻入我的手臂里。
“不要动,只把一切当作心魔乱舞好了。我心岿然不动,元神化归于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天仍是天,我仍是我,谨守我心方寸宝地,借一点佛光普照,渡劫、渡劫、渡劫……”德吉上师的声音远了,那东西经过了一番挣扎冲突之后,像是不堪疲累困倦了似的,慢慢停留在我的小臂中段,在臂骨上一圈又一圈缠紧。
我能感觉到,它正在吸吮着我的血液,如同大旱之年因干涸而裂纹的土地一样。
“古时南瞻部洲有一大国萨垂那,国君育有三子,最小的太子摩诃萨埵生性慈悲,是释伽牟尼之前身。一日,王与妃携三子率群臣出游,王倦,暂携妃小憩。三王子悦然,穿梭丛林嬉戏,忽见一雌虎哺二幼虎。雌虎饥饿,羸弱枯瘦,意欲吞噬幼虎……”
德吉上师低声诵念的是萨垂那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之前我曾在大陆敦煌莫高窟第四百二十八窟瞻仰过那幅著名的佛教壁画,该画开凿勾绘于历史上的北周时期,历千年风云而颜色不改,栩栩如生。他是藏传佛教中人,擅长用佛经中的典故个案教诲后人,“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释迦牟尼布施故事已经成了每一位信徒激励自己潜心修行、虔诚向佛的精神支柱。
“摩诃萨埵王子舍身饲虎,死后成佛,投往兜率天,运天眼察遍地狱、饿鬼、畜生、修罗等界,忽见己之残骸散落,父母兄弟围而悲泣。随即离天界,立空中,规劝训谕曰:吾乃摩诃萨埵,施身饲虎,因此功德投兜率天上。生死世间常情,望修持善事,勿陷忧烦之中。王归,命造七宝塔,厚葬子尸--咄!阿天,佛祖以万金之躯饲虎、喂鹰,又恐世人不能领悟其中的微言大义,再以流水长者子本生、九色鹿本生、摩诃萨埵本生等通俗易懂的故事教诲天下。佛祖自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能够破除生死、破除自私心魔者,终能得成正果,抵达寻常人不可企及的无上境界。你是我毕生所见最具辟邪、除魔机缘的年轻人,我相信你,一定不负众望,功德圆满。”
德吉上师语重心长的当头棒喝,让我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阿天,你已经成功了。”德吉上师低语,声调平淡,不见欣喜。
房间里鸦雀无声,苏雪、雷娜、雷震等人大概是完全摒住呼吸了,我根本听不到他们发出的任何声音,只听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向右臂奔涌的汩汩流动声。
“它会吸干我浑身的血吗?这次会不会一举成功,消灭‘骨血降’?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则我再也不欠大亨的了,已经偿还了他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接下来,就是清算我们之间或许存在的大仇了。”我努力地转过头,望着另一张床上仰面平躺的大亨。
他的表情平静而安详,正如他时常教育我的那句--“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难道他心里从来没有对父母的死深刻反思过,以为他们的死跟自己扯不上任何关系?”我忽然很想大声冷笑,抛开脸面和礼貌,直问大亨,要他说清楚二十年前的旧事,然后告诉我谁错谁对,谁让我变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儿。
“雷叔。”我轻唤他,但甫一张嘴之时,才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已经处于轻微的麻痹状态,嘴唇开阖也变得有些困难。我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双臂,轻轻动了动双手的指尖,那条盘踞在我右臂里的东西立刻摇头摆尾地躁动起来。
“阿天,不要分心。”德吉上师马上出言提醒。
“上师,我只是……有一个问题要问雷叔,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用力舔了舔嘴唇。
雷娜忽然发出一声惊呼:“阿天,看你的舌头,为什么会变成焦黑色了?”
我的听力正在迅速下降,一种蜜蜂颤动翅膀的嗡嗡声不断地响在耳边,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什么?”我努力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到喉咙又干又涩,肿痛不已。
一面带着脂粉香气的小镜子伸到我眼前来,雷娜的头发也跟着飘落在我脸上。
“阿天,看镜子,看你的舌头。”她的声音打颤,充满了惊悚与紧张。
我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
“那只是珠穆朗玛冰蛇带来的副作用而已,不必大惊小怪的。用冰蛇来拔除‘骨血降’的过程,本来就是以毒攻毒、兵行险着。放心,阿天内功深厚,这些微末枝节的毒素是伤不到他的。雷小姐,请你闪到一边去。”德吉上师沉着地回答。
我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舌头,颜色焦黑,舌床上还起了一层米粒大小的浑圆疙瘩。
“你感觉怎么样?”雷娜不放心地追问。
我微笑着眨眨眼睛,含含糊糊地回答:“没事,没事。”
很显然,我的舌头也已经肿大了不少,咬字都不清楚了。“嗡嗡、嗡嗡嗡嗡”,那声音不断地响着,仿佛蜜蜂群就在我耳边萦绕盘旋着。我睁眼向屋顶看,暗银色条纹的意大利植绒壁纸覆盖了除吊灯和空调出风口之外的所有地方,作为一家五星级的大酒店,房间里不可能有成群结队的蜜蜂存在,那声音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雷叔。”我又一次呼唤大亨。
残存的模糊意识中,我觉得自己好困,似乎随时都能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之后一睡不醒,永别人世。那么,在生命的最后,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父母的死因,必须要在睡过去之前向大亨问个清楚。
大亨翻了个身,低声问:“阿天,什么事?不必担心,我相信你能做到常人永远无法完成的大事,无论是破除生死还是决胜强敌。如果你累了,就好好睡一会儿,我、苏雪、雷娜、雷震都会陪在你身边。”
他脸上的坦诚微笑给予了我更重的心理压力,越发想问个明白:“雷叔,我想问你--”
一阵钻心的痛楚陡然从右臂上膨胀开来,那东西挺身而起,刚钻一般上行,穿越我的肘底关节,大半个身子进入上臂。如果没有那三道钢索控制,它可能会在几秒钟内就蜿蜒抵达喉关,掌控我的生死了。
“阿天,挺住!”德吉上师意识到了危险,弹身而起,左手里骤然多了一柄长杆手术刀,指向我的右肩。
雷震惊呼出声,一步跨到床前来。
“如果冰蛇有突破钢索的趋势,我会毫不犹豫地下手,把它钉死在你的肩窝通道里。几百年来的藏药治病典籍里,无数次记载着‘冰蛇入脑、回天乏术’的案例。阿天,如果不是感于你为大亨愿意肝脑涂地的热忱,我是不会出此下策的。现在,我们的治疗过程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无论如何,你都要尽最大努力挺住。”德吉上师小刀一挥,逼退雷震。
那东西强冲三次,始终无法突破上臂的钢索禁制,又一次选择了蛰伏隐忍的方式。
“你要问什么?”大亨与所有的人同时松了口气。
我刚要开口,一个蚊子低鸣般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里:“阿天,什么都别问,一定要保持情绪稳定。冰蛇是最具灵性的,一旦察觉到你心里的怨气,就会趁机发作,攻向你的脑颅。蛇的戾气加上你本身的怨气,只会令局面失控。如果你想对大亨说什么、做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没必要搭上自己的性命。”那仍旧是德吉上师的声音,只不过是以“千里传音入密”之类的方式交谈,只有我能听得到。
我无声地连做了十几次深呼吸,把已经涌到喉咙里的话全部压了下去,然后微笑着告诉大亨:“雷叔,我想问您,金盆洗手大会上的演讲词准备好了没有?要不要我帮您找一名金牌枪手提前总结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