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亨无语地默立着,忽听青龙敲打着旁边的酱醋碟子放声吟诵:“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老雷,你想退出,谈何容易?”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即使每个人的表面都很平静,实际底下正酝酿着风起云涌的怒涛。
大亨猛的挥手:“好,你去,我在港岛坐镇,迎击龙将军麾下的‘七虎将’。阿天,我以雷氏的成败起誓,假如此次龙将军也一起抵港,我将调动黑道所有力量,生擒他等你回来,而后千刀万剐,基奠昆仑兄。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形同此桌。”距他最近的一张桌子在掌风中应手而碎,瘫成碎木片。
他极少起誓,但终生言必信、行必果,绝不食言。
“我相信你,雷叔。”我知道去黑巫术部落的凶险,但为了大亨,我什么都不在乎,包括自己的性命。
大亨一个人离去,只留下我和青龙对坐于夜色之中。
“你真是个很有趣的小子,跟老向有所不同。但我并没有答应要带你去危地马拉丛林,因为那样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容易送命。”青龙又开始喝酒了,我了解那种粗糙而暴烈的土酿,每喝一口入喉,都像吞下了一团火似的。
“我向你提一个问题,能为我解惑的话,大家就一拍两散;不能,就带我去。怎么样?”我没有任何喝酒的欲望。山雨欲来,人人难避,现在是需要有人站出来拯救世界的时候,而不是抱着酒瓶借酒浇愁、以酩酊大醉来逃避现实。青龙有的是钱,但他的精神已经落魄,被时代的滚滚车轮抛弃。
青龙一愣,瞪起了被酒精烧红的眼珠子:“问,你尽管问,只要是探险寻宝方面的问题,我就是最专业、最渊博的词典,什么问题都难不倒。”
那问题是德吉上师告诉我的。
曾经有一位高僧在珠穆朗玛峰顶的雪窟里闭关修炼,某晚,他听到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问:“人类一代又一代地牢牢控制地球,自封为灵长目之首,奴役万兽,并且不断改进社会秩序和工业技术,把这个蔚蓝色的星球建设得越来越现代化。人类为什么能够完成这一切?人类的老少更替中,究竟是哪一种本质在起作用,维持着社会的平衡稳定状态?”
那高僧是练就了“天眼通”的人,他睁开眼,便看到一团白光照亮了身边黑暗的雪窟。有一个身高只到普通人腰间的小矮人站在他面前,正一本正经地严肃提问。
他回答:“人类聪明、能干、吃苦耐劳、坚忍不拔,所以才能不断地开辟新世界。”
小人摇头:“错,那是表象而非本质。”
高僧再回答:“人类具有超出于其它地球生物的智慧,所以能高高在上,奴役驱使它们。”
小人又摇头,高僧就不再回答,而是立即盘膝打坐,集中精力,从过往经历与佛典经书里寻找这个答案。结果,没有哪一句话能贴切而合理地回答这问题。于是,他摇头认输。
现在,我向青龙提问的也是同样的问题:“人类能够统治地球的最重要本质是什么?”
德吉上师毕生痴迷于藏药事业,本身对佛学的参悟也只达到了平辈中的平均水平,所以同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欲望。”青龙听完了问题,一秒钟都不耽搁地回答,“无休止的欲望促使人类不断地努力工作,然后大集权者会为了自身的欲望,挑起战斗、攻城掠地,把邻国的地盘和城池都据为己有。于是,在成成败败、朝代更迭的水深火热过程中,人类文明得到了越来越快速的发展。这答案怎么样?”
我摇摇头,因为那答案已经有人说过了,是一位尼泊尔军队里的独裁者回答的。
“欲望只能毁灭地球,而不是人类发展的动力。”这是那藏密高僧从雪峰绝顶上带回来的解答。
青龙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大笑:“玛雅文明中的万年碑刻上留着相当明显象形文字的警示语,地球将在二零一二年遇到再次灭顶毁灭。你提出的这问题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从前我们崇尚的‘人定胜天’理论更是荒谬得一塌糊涂。所以说,人类并没有让自身永生不灭的特质,上天要人活,人就活;上天要人死,人就死。”
我淡淡地一笑:“藏密高僧对玛雅碑刻的参悟比你高明一万倍,他面对那小人时做出的回答超过数千种,当然也有以唯心主义论为出发点的答案,但全都是错误的。”
“那么,今晚无论我答什么,都是错的了?”青龙摇头大笑,一把拖住我的手,“小子,你的确很有趣。不过,真到了中美洲的险恶丛林里,再有趣的人也只会变成一种人,你知道是哪一种吗?”
我任他拖着走向黄记后面的破败小楼,眼角余光扫描着两边黑暗中的情况。刚才恼怒离去的骑士在港岛黑道团体里大大有名--“红星飞车党”太子,是年轻一代里心最黑、手最辣的一位。青龙手握宝藏秘密,别人不会找他的麻烦,但我就不一样了,很可能成为太子的泄愤目标。
“死人。”我知道答案。
每年,都会有数百探险高手成为猎头族部落的晚餐,我的电话好友名单里至少有二十人以上,埋骨中美洲丛林,以身饲人。
“对。如果我们去,说不准哪一次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以前,我有王牌护身,可以放心地穿越那边一连串的危险地带,但现在我再去的话,恐怕自身难保,更不要说保证你的安全了。小子,好好想想,为老雷卖命不是件坏事,可你只有一条命,人死如灯灭……”他想说服我,或者说,他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才会刻意阻止我前往。
小楼的一层里到处弥漫着旧家具的霉味,三面的窗子洞开,带着咸味的海风直蹿进来。我们上了二楼的露台,在两把铁艺圈椅上坐下。从这里,能够远眺西北面的沙滩。夜色渐深,码头上已经没了人声,只有哗啦哗啦的潮水拍岸声不知疲倦地响着。
青龙已经脱掉了自己的上衣,不时地在左上臂那里挠两把。久在江湖的人,身上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刀疤枪伤,经常待在潮湿环境里,老伤口上的酸痛麻痒是少不了的。
“我必须要去危地马拉丛林,因为现在围绕大亨所中的‘骨血降’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很可能还会有更多无辜者被牵扯进来。前辈,以你的经验,搞定猎头族部落应该不是问题,难到还有别的隐情?”我不想浪费时间,更不想让大亨担心。
“你真想去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份丛林地图,还有一条骷髅头项链,它们能帮你顺利地抵达黑巫术部落所在的山谷外围。向老大死的时候,我就发下了毒誓,一辈子不再涉足中美洲地盘,哪怕那里有再多的藏宝和加勒比海沉船。我知道老雷马上就要退出江湖了,‘骨血降’会成为他脖子上的一道无形绳索,令他日夜不得安心。小子,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做的,否则任何补救都没用,就像老雷那样。当年,他跟黑巫术族长的女儿风流快活了三天三夜,尝足了外面那些男人享受不到的销魂滋味,如今这些,就是风流的代价--没有人能够毕生只占便宜,不付出代价,这是铁一般的事实。”青龙的话也说得明白无比,他不会给我和大亨面子,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我无语地伸出手,平摊在两把圈椅中间的八角形茶几上。
青龙皱眉,摸着自己的左臂:“小子,你真不要命了?老雷给了你什么,值得你如此卖命?”
我摇摇头:“你是不会理解的,把图和项链拿来吧。”
大亨的诸多美德,只有亲近他的人才能体会到,青龙不在此列。
青龙在自己的左臂上抓了两把,无奈地摇头:“好好,我去给你拿,这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我们都老喽,根本看不透你们究竟在想什么咯!”
他刚要起身,我突然闻到空气中多了一阵男用香水的味道,随着海风飘来。
“前辈,有客人来了。”我不动声色地捏紧口袋里的刀柄,望向二楼屋顶。
“谁在那里?给老子滚下来!”青龙醉醺醺地大叫了一声。
一个戴着头盔的人从房檐上露出头来,随即翻身落地,把霰弹枪扛在肩膀上。
“太子?你还没走,在偷听我和向天说话?不过你可能得失望了,我们根本不会谈及菲律宾马科斯宝藏的事。”青龙的确醉了,他以为站在面前的就是飞车党的太子,却从没考虑过对方使用了极其高明的易容术,只是伪装成太子,好进一步接近他。
“当然,不得到实情,我是不会走的。再说,我次次来都要输给你几十万近百万,长久下去,飞车党收到的保护费可就都在你这里交学费了。老家伙,就算你不把马科斯宝藏的线索给我,至少也得拿出点什么来,别让我次次空手回去行不行?”太子并没有摘下头盔,只是倚着露台栏杆,油腔滑调地阴笑着。
据说,马科斯的宝藏一多半来自二战结束时日本大将山下奉文掠夺来的东南亚资产,数量之大,令人咋舌。
青龙晃晃荡荡地向屋里走,太子陡的掉转枪口,架在自己的左臂上,瞄准青龙。容不得他再嚣张,我的格斗刀已经破空而至,急射他的右肩窝。废掉他在此处的主筋,再想做出从容开枪的动作就绝无可能了。
铿的一声,夜色中猛然闪出另一柄飞刀,与我的刀半空撞了个正着,迸射出一连串的璀璨火星。原来,屋顶上还埋伏着敌人的援手,对我的迎敌方式极为了解,才能在瞬间发刀,瓦解我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