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该知道,我们的故乡在遥远的伊乌姆。当天地还是混沌一片之时,在黏稠的混合物中,滋生了一位会思想的主神,那就是我们的祖先阿图姆。他生下天地间第一对神的夫妻,你的曾祖父舒神和他的妻子泰弗怒特神。舒化身为空气,在世界上飘荡,他的妻子泰弗怒特化身为水汽,处处跟随着他。他们生下了大地之神盖布——你的祖父和天空之神努特——你的祖母。盖布和努特深情相爱,他们紧紧拥抱着,不愿分开。舒神因为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责任而气恼,来到他们中间,把他俩硬拉开了,努特被举上天空,盖布被铺在大地。努特眷恋着盖布,就弯下身体,把手臂伸向大地,与盖布的臂膀紧挽在一起。看,那美丽的苍穹就是她的身体,灿烂的星月是她衣衫上的宝石,那山峰,是她的手臂,而天上落下的雨水,就是她的泪啊!你的祖父盖布,胸膛承担着地面上的万物,他不能丢开自己的责任,只能永远望着天空。他饮下努特的泪水,化为胸前生长的草、树和鲜花,那是他无声的回答。”
何露斯仰起头,星星一闪一闪,他觉得,那是祖母泪水晶莹的眼睛。
母亲轻轻叹息一声,又讲下去。
“盖布和努特生下两对夫妻:你的父亲俄赛里斯、我——伊希斯、你的叔塞特和他的妻子耐弗悌斯。俄赛里斯是个温厚的兄长,他聪明睿智,胸怀宽广。他继承了王位,掌管上下埃及天地人间的大事。我是一个精通法术的女神,大神阿图姆把我嫁给你的父亲做妻子——在那时这是一种风俗。我帮助俄赛里斯在最吉祥的预兆下登基为王,开始统治。我们把人类的幸福安宁挂在心中,深深热爱埃及的人民,向他们传播最有用的知识——蔬菜、谷物、葡萄的种植和酿酒技艺,各种器皿的制作、绘画、雕塑和纺织工艺。我们的祖先阿图姆大神,每天驾着他的太阳之舟驶过天空的海洋,把温暖的阳光慷慨地赠给大地上的人类和万物。伊乌姆地方的人们安居乐业,谷物年年丰收,葡萄酒像河水一样流淌不尽。人类感谢我们,尊阿图姆为太阳神,伊乌姆因此被称为‘日神之城’,我和你的父亲也受到人类祭拜,那时多么幸福、快乐啊!”
篝火光中,女神微笑着,陷入美好的回忆。
两粒火光在伊希斯女神眼里跳动,像两颗灼热的星星。她笑着笑着,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又变得阴沉、悲哀:
“但是,你的叔父塞特性情暴躁,又狭隘狠毒。他嫉妒你父亲的成功,总想毁掉他取而代之。”
“有一次,你父亲被邀请去参加一次宴会,塞特听到消息,就悄悄跟踪他。回来的路上,他趁你父亲不备,扑上去,把你父亲击昏,塞进一个大箱子,投进尼罗河。我听到消息,立刻派人去寻找箱子的下落,它已经随着尼罗河的波涛流入大海,又被海浪冲到亚洲的腓尼基去了。在腓尼基海岸,一棵无花果树拦住了箱子,把它包裹起来,长成了一棵粗壮无比的大树。大树又被砍伐下来,去建造王宫了。于是,你的父亲就站在那王宫里的一根大柱子里,看着、听着别人在宝座上发号施令。我用计混进王宫,找到那根柱子,把它劈开,带着木箱回到埃及。你的父亲已经死去。我请来舒神向他吹注生命的气息,又请母亲努特洒下神圣的甘露,他终于活了过来。”
伊希斯沉重地叹一口气,看了一眼儿子。何露斯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眼里燃烧着怒火,催促母亲说下去。伊希斯又一声叹息说道:
“但是,塞特哪肯甘心?他趁你父亲视察上下埃及的时候,又一次在路上袭击了他。这一次,他杀死俄赛里斯之后,又把他砍成十四块,扔进尼罗河去喂鳄鱼。鳄鱼不敢吞食国王的身体,把它们推上岸来。你父亲的身体就散落在埃及的大地上。而我,还一直以为他在黑色大陆上策马奔驰。啊——”女神发出长长的悲啸,痛苦得揪住自己如墨的黑发。沼地和丛林更幽暗了,月亮躲进云层,再也不肯露脸,野兽和毒蛇也停止了追逐嬉戏,广漠的天地间,只听见如泣的风声和何露斯咬牙切齿的格格声。“悲惨啊!那是个晴朗的日子,我去尼罗河沐浴,那时,你已经快出世了。我看着尼罗河向大海奔去,计算着你父亲归来的日子和你出生的时间。忽然,岸边有什么东西令我心神不宁,走过去,才看清,那……那是你父亲的头颅哪!我晕倒了,河水又使我苏醒过来。我不能倒下去!为了你,为了你父亲,也为了我自己和埃及。我派人去各地找回你父亲身体的碎块,洗净,亲手把它们重新拼在一起。可是,因为少了一样器官,他再也不能复活了。我决定把他的身体打扮得漂漂亮亮,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得体面、快活。我们的朋友安毕努斯神和你的婶婶耐弗悌斯神都来帮助我。我们给你父亲的身体涂上香油,嵌上金银和宝石,又放在塔里风干。他成为埃及第一个木乃伊,第一个死后仍然活着的人。他就以这副模样去了天上,当了掌管死亡葬仪和农作物生长的天神。每年丰收后的庆典上,他都来人间品尝新酿的葡萄酒;每逢人间有人死去,他都被请来主持制作木乃伊的仪式。可是,那只是他的灵魂回到人间来,没有人能看见,他的亲人也不能……你长大了,可你的父亲再也不能复活了,啊——”
热泪滚下女神光洁姣美的面颊,滴落在她手中的王冠上,宝石被洗去了尘埃,更加灿烂夺目。何露斯看着母亲,问道:“那么,一定是为了躲避塞特的追杀,您只身逃到这里,生下我,又秘密地把我教养成人,是么?”母亲赞许地点点头,为儿子的聪慧而欣慰。她望着熊熊篝火,沉默了。
良久,伊希斯女神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坚定,神情庄重。她举起手中的王冠,说道:“孩子,对你父亲的王冠,对着我,对着天空、大地诸神祖先,说出你的愿望吧!”火光下,女神高大的身影映在天幕上,显得崇高而威严。
何露斯站起来,又庄严地跪下去。他向父亲、母亲,向天空、大地和山峰,发出铮铮誓言:“我要为父亲复仇!绝不吝惜生命!”少年凄厉的呼声传向遥远的天边,传向整个世界。
听了母亲的一席话,何露斯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顽童,而是一个肩负重任的男子汉。复仇的欲望煎熬着他,他渴望亲手杀死塞特,用塞特的血染红尼罗河边的土地。他不断地磨砺他的宝剑,急切地催促母亲快快动身。
母亲已经平静下来。她告诉何露斯,对付塞特,不能只凭手中的剑和一时冲动,还要凭计谋。首先,要去众神法庭与塞特评理。原来,埃及的神虽然有大、小、高、下之分,可是一旦发生纠纷,还得听从众神法庭的裁决。法庭由九位神祗组成,宇宙之主担任庭长。当年俄赛里斯被害时,伊希斯曾向法庭提出:儿子出生后,应该成为王权的唯一继承者。塞特也提出了继承王位的要求。八年过去了,案子还未了结,塞特已经掌握了国王的实权,成为一呼百应的暴君,只是还没得到正式的封号而已。
众神法庭接到何露斯的请求,重新开庭审理此案。
何露斯雄赳赳地走进法庭,引起众神一阵惊叹。众神看到俄赛里斯的遗腹子长得如此英俊聪颖,纷纷把手中用来表决的鲜花投向何露斯,赞同他成为唯一合法的王权继承人。站在另一边的赛特见状,环眼怒张,暴跳如雷,吼道:“不!掌握王权要凭力量,力量!直系子孙的身份绝不是优先条件!”法庭庭长十分惊恐,害怕塞特的怒气会引到自己头上,带来祸患,踌躇着不敢表态,羞赧地垂下眼睛。许久,他才抬起头来,说道:“还没有审理案子,就投票,显然不能算数。”
一丝笑纹在塞特狰狞的脸上漾开去。伊希斯急了,她冲上前去,与塞特论战。伊希斯连珠炮一般的质问,使塞特无言以对。他终于恼羞成怒,咆哮道:“伊希斯无权参与辩论!”他拒绝继续开庭,除非伊希斯退场。他知道,若是这个足智多谋的女神在场,他将会败得很惨。
法庭庭长惹不起塞特,明知这是无礼要求,也只好宣布,诉讼移到一处僻远的小岛上进行。他还严厉告诫摆渡之神安悌,非经许可,绝不允许摆渡伊希斯去那个海岛。两位当事人和众神登上一艘大船,箭一般驶离岸边。摆渡之神安悌得到宇宙之主的命令,不敢怠慢,派了两个小神驾驶大船,护送众神去海岛,自己则亲自守在岸边,睁大眼睛,提防那伊希斯耍花招。
伊希斯站在远处的悬崖上,望着渐渐消失在水天一色中的帆影,心急如焚。法庭庭长明显地偏袒塞特,她年少的儿子只身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无疑凶多吉少。大海波涛汹涌,拍击着礁石,激起冲天巨浪。变成神鹰也难以飞越!怎么办呢?伊希斯急中生智,变作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走到安悌身边,恳求他送她一程。她拿出一个金灿灿的戒指当做酬谢。安悌看这老妇人可怜,又贪爱那个金戒指,就驾起一叶飞舟,送伊希斯上了海岛,还赶在了大船前面到达。
下了船,伊希斯又变成一个美貌的少女,混入刚刚上岸的众神行列。她故意走在塞特身边,向他微笑。塞特马上被这位美丽高贵的少女迷住了,笑盈盈地与她攀谈起来,奉承她的美貌和华贵的衣饰。伊希斯告诉他,自己是一位外国公主,本应继承父位当女王,可是王权被她的叔父篡夺去了。她赶到众神法庭,是想搞清楚,自己是不是有权利夺回王位。塞特望着少女从鲜花般的嘴唇和洁白如玉的牙齿中间,轻轻吐出这些惹人怜爱的话语,不禁心荡神摇,忘了自己是谁和来海岛的目的,大叫道:“当然!直系子孙的身份是继承王位的唯一凭据!”他的声音真响,震得海上的礁石都崩裂了。
伊希斯哈哈大笑,变成一只鹰飞上大树。塞特听到伊希斯那尖利的笑声,才知道上了当,顿足捶胸,懊悔不迭。他飞奔到法庭庭长面前,诉说伊希斯耍诡计行骗。可是,他的话已经无法收回了。众神和东海岸的天神们,一致赞同埃及的王位由何露斯来继承,他同时继承太阳神的称号。
塞特怎能容忍何露斯从他手里夺回权力呢?更不用说这小孩子掌握大权之后,会向杀父的仇人讨还血债了。他提出,要与何露斯比赛本领,再决胜负,胜者才有资格得到王冠。众神法庭又一次应允了他的无理要求,决定在比赛之后,进行最后的裁决和就职仪式。
塞特提出比赛造船:两人各造一条石船,还要驾着它在水里航行。何露斯一眼看穿了他的诡计:塞特是想骗他沉到水底,然后再暗算他。他眼珠儿一转,假意应承下来。何露斯砍下大树,秘密地造了一条小木船,细心涂上颜色,伪装成石船的样子,然后轻快地摇着,从岸边的树丛里划了出来。塞特累得满头大汗造起一条大石船,“吭哧吭哧”拖到水边,还没踏上去,石船就沉到水底,没影儿了,水面上只留下浑浊的涟漪。“嘻——”何露斯立在船头上,笑得前仰后合,踩得小船儿左摇右晃。塞特恶狠狠地瞥了男孩一眼,倏地钻入水底,变做一只河马,掀翻了木船。何露斯没防备,一个倒栽掉进水里,呛了好几口水。塞特又变做一条大鳄鱼,张开血盆大口,直蹿过来。何露斯不敢恋战,飞快地爬上岸,一溜烟逃到母亲身边,只留下塞特在那儿吹胡子瞪眼。
一计未成,又生一计,塞特下决心除掉何露斯,搬掉这个通向宝座的最大障碍。过了些日子,他假装跟何露斯和解,请侄儿来赴宴。伊希斯紧紧跟着儿子,以防不测。她知道,心黑手狠的塞特决不会真心悔过。
酒过三巡,塞特咧开大嘴,亲昵地拍着何露斯的肩膀,哈哈说道:“咱们比赛潜水,胜者为王,这次一锤定音,不许反悔!”何露斯拗不过他,又不想示弱,还惦记着乘机复仇,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他们来到尼罗河边,就变成一大一小两只河马,钻入碧波荡漾的河里,久久不见浮上来。伊希斯急得在岸边来回踱步,生怕儿子会给憋死。她思忖了一会儿,拿定了主意,趁众人不备,悄悄拔下头上金钗,变做一只锋利的鱼叉子,瞄准大河马的脊背猛掷出去。鬼使神差,那鱼叉却刺进何露斯的脊梁,少年一声惨叫,猛地冲出水面,泛起一片血水。伊希斯一见,又痛又惊,急忙掷出另一根金钗,这下,鱼叉准确地扎进大河马后背,塞特一声怪吼,也冲出水面,掀起一股滔天的通红的血浪。侍从们赶忙扶起塞特,到宫内疗伤休息去了。
伊希斯哭着扑向儿子,为他拔出鱼叉,敷伤止血。何露斯背上戳了个瓶口粗细的洞,鲜血涔涔流出,不一会儿就浸透了衣衫。伊希斯哭着,眼泪流得比儿子的血还多。母亲的偷袭和哭哭啼啼的怜悯之态,使何露斯觉得受了莫大侮辱。他愤怒得几乎丧失理智,不顾一切跳将起来,抽出佩剑乱舞一气。伊希斯恰恰此时俯下身去,为儿子揩血水,不偏不倚,锋利的剑刃正砍在母亲颈上,她的头一下子被砍掉了,鲜血直喷上云天。何露斯被自己闯下的大祸吓呆了,少顷,抱起母亲的头,一溜烟冲上山顶,没了踪影。
法庭庭长听到这个消息,大动肝火,立刻命令塞特去寻找何露斯,带他回法庭判罪。塞特正恨不得撕碎何露斯,以解心头之恨,顾不得伤痛如灼,领命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