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你们,娘、太迎、外婆,为何我找不到你们的地址,抛下孤孤单单的我。
当我醒来时,我首先是闻一闻摸在我脸上的手。
“万主任,这男孩醒了。”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到白灰的壁墙,一排排病床。几分钟我就反应过来,这是医院。
女护士圆圆的脸上写着激动。
“等一会你把他的情况登记一下。”万主任说:“这是第几个?”
“第十七个。”
“那就这样。”
大水过后,这个村庄已被淼淼的湖泽代替。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医院,民政部门答应为我们寻找家人。
有亲友可投靠的,可投靠亲友,民政厅负责办理全部的关系手续;没有亲友投靠的,就地安排工作,该读书的,安置到大教堂的和平寄宿学校。
考虑到文化年龄等各种因素,我直接读初中二年级,一个叫田军的男孩读一年级,另一个叫李春生的女孩读初三。
在医务人员的护送下,我们三人来到了这个有半个多世纪历史的中小学混合学校,我们穿着一样的蓝裤白上衣,背着军人的被包、书包、茶杯、白毛巾。
校方安排了一个小型的欢迎会,介绍了各人的主管老师兼代母亲。在这个学校读书的大多是孤儿,外加少数教育系统的子弟,和父母双亲在外地工作的孩子。
同样是孤儿有不同的心灵,我们的眼中,永远都褪不掉幽蓝蓝的月光闪跃的湖水,她们以为我们很快就会和别的孩子打成一片的,她们太自信自己工作的成绩,当她们发现问题时,事实已经形成了。
我们从心理上结成了顽固的三角形,各人从不同的角度获得了满足,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一个姐姐,一个哥哥。
二个弟弟。
我们像个三角架,相距越远中间的空地越大,不准他人迈入的空间就越大。
当我们聚在一起,就像一柄锉刀,从早到晚,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使她们头疼,田军不准下铺的孩子动,春生不准上铺的女孩讲话。
有同学打报告给老师,查过夜哨后我就失踪了,第二天早上又冒出来。
老师来找我谈心,问怎样做才能算得上是个好母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娘要是看见我今天的样子会怎样想。
我们在校取得的第一个胜利,就是我们住到了一间屋子里,像一个小家庭。春生像母亲那样爱护田军,他是我的小弟又是我的孩子,我和春生是这个特殊家庭的主人。
老师查夜发现最爱摇床的是田军,最爱讲话的是春生,唠唠叨叨的。最少不了的是我,我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我们讲的是家乡话,没有人能听懂这种方言。我们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友爱,没有人能理解,我们发誓永不分离。
校长不准我们讲土话,不准我们用左手握筷子,不准我们不穿睡衣入寝,校医说我们都有色盲,都是皮肤病患者,对我们另眼相看。
卫生检查员说我们的房间有臭虫,她还未一一检查完,手就忍不住伸进裙子下面去抓捞,虫子从腿上爬到肩上,又从肩上爬到背后,又爬到袜筒里。她竖起了汗毛,甩下了白边的布鞋,摄着袜子前后抖,扳脚丫子找那可恶的家伙。
暑假,发现上下铺的春生和田军赤身过夜,严厉地训斥了他俩:“你们知不知道,这种事传到社会上会败坏我们学校的声誉,明天罚你们俩做办公室卫生,下午闭门思过,不得出校门。”
两个肥胖的女人,不灵活的身体一摆一摆的走了。
第二天大早,我们推开了值班室的门,惊醒了二个惊慌失措的女人。
她们坐起来才发现身上的衣服不见了,两人床里床外地找,最后教导主任在床下看到了短裤,校长趴在地板上扒出了衣服,她抢先穿上了衣服长裤。
下午,她单独找我,向我解释她们并不是有意暴露的,臃肿的脸上翻起了红潮,看来是有人故意捣乱,这事情以后再说,希望我们能守口如瓶,绝不对人提起早上发生的丑闻,她们对此感到羞于启齿,也说明工作上的严重失职。
整个夏天,校园空荡荡的,水土不服,引起我们皮肤骚痒生出了一团团的红肿块,田军的脸部,病情严重到眼睛只留下一条缝,校医给他注射了两天葡萄糖、青霉素,才缓解病情。
起床后光着屁股到处跑,医生抓到他后,就帮他穿上衣服,洗手剪了指甲,禁止用手在身上乱抓,她的背影一出现在楼下操场上,他就活了。
春生警告他别乱跑,楼下还有两位低年级的女生,他回答说,一点都不怕她们。
全身过敏惹得我心烦意乱,春生却傻笑个不停:“你别一本正经的,男孩没那么多可讲究的,我要是你,关上门打赤膊,痛痛快快地抠个够。”
“那你干吗还不脱?”
“你没看到,这个曾医生对女生特别严厉。”
中午,烈日炎炎,田军照旧到教学楼前面的水沟边捉蜻蜓。
为了捕知了,学校院墙一转的梧桐树,都被他爬遍了。教导主任去厕所,抬头居然看到一个裸体的男孩爬上了对面的树丫,正在捕捉知了,她的心立刻空悬起来。
稍有一点闪失,男孩就有摔下的可能有,她不顾尊严拎起裤腰就喊:“快下来!听见没有!”
田军就是不下来。
午休的同学老师都从窗口探出了头观望。
春生跳下铺:“小玉,快下楼去把他叫下来,别又惹得全校人议论我们,校长近来在寻我们的碴呢!”
春生和我一起跑下楼到厕所前的树下,唤下了田军。
一向爱管闲事的教导主任一改以往揪住辫子就惩罚的做法,语重心长地说:
“孩子,以后别再玩这种游戏,那么高的地方多危险,万一掉下来怎么办?再说你们两个应该负起责任来,应该懂事些,同乡同难,跟你们又这么亲密。”她扶着田军的头,左右端祥两边的红块说:“请曾医生打针了没有?”
“打过了。”春生见她还扶着田军的肩膀,推了他一把,说:“快,上楼去。华主任要休息。”
“没关系,你们去吧,好好照顾他。”她走了。
我走了几步后,回头看着她摆着鸭子屁股的行走姿式,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回到宿舍,春生端着脸盆毛巾领他到水池边洗澡,监督他睡午觉。
他睡了以后,春生因活动过量,在床上一时不能入睡,她见我为抠痒弄得五心烦燥不能入睡,下铺为我挠痒。
她坐到床边问道:“你说哪痒,我帮你抓。”
望见她脸上红红的肿块,于心何忍?
她安抚道:“不用为我担心,我很快就会好的。”
几天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相反越来越严重,特别是田军抓烂的地方都化了脓,引起高烧。
曾医生不得不决定送他住院。
我和春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校长亲自察看来了。
通知总务处为我们安排病号伙食,把我们托付给华主任。她要带学生去化纤厂学工,除一二年级的学生都去。
化纤厂离这里有五里路,各班老师都要去安排学生的吃住、陪宿,校医也要去。
鉴于我们的情况,校医每天晚上要回校。
学生一走,宿舍二楼三楼就空空无人,这栋老式的砖木结构的房子,外表很雄伟,内部光线不好,没了人就有点阴森恐怖的气氛,平时学生的吵闹声并不因无人而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总有余音在楼角、走道、天花板上回响。
这儿不像乡下,视野容易被挡住,站在走道口平原上的墓群、水荒地,远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身后的木缝破裂的墙板,还有面前的拐角都是那么近,感觉是每一个地方都可能藏人。
华主任整天呆在楼下,和孩子们在一起,很少上楼,偶尔上楼,那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是那样清晰。好在第三天就有两个孩子发烧,华主任只好去工厂换回了曾医生。
下午,曾医生给孩子看病又上楼来招呼我们,这三天,她还要去医院看田军的情况如何,所以她讲起话来很急躁:“瞧我一人顾几头,要不是工厂的医务条件好,我根本就顾不上你们,今天跑了四个地方,一口气都没歇,明天还要去医院,我又不会骑自行车,跑了一身臭汗。”
她把我化脓的伤口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去检查春生:“让你们别用手抓,手指不卫生,现在都感染了,弄不好都得住院治疗。你们仨都是一样的病。今天我去医院,医生告诉我,田军吐出大量的蛔虫,她们给他打了针,服了药,打下了许多,明天还要打。你们俩也一样,明天打虫,你们不仅是皮肤过敏,伤口化脓,还有顽固性的皮肤病,这眼前的十天半月就能好,那顽固性的皮肤病可不容易治好,我等会下楼帮你们把药配好,然后用热水化开洗澡。”
最后,她拿着三个药饼,一个纸包上来了。
“药不多,这是三瓶,一次泡一瓶,今晚一次,明天早晚两次,俩人共用,最少十五分钟,先用冷水洗,再去食堂打半桶热水把药水倒进去,这白面每次抓一点,剩下来的,以后擦身。天热,晚上睡觉时就不要穿衣,这样对伤口没好处。”
她好像刚刚洗了澡,头上还是湿的,身上洒了香水,散发着清香。一件无袖的圆领细条衫,抬臂整理头发时,腋下就露出一撮黑黑的腋毛,与周围细白的肉相互对比强烈,下面的藏蓝色的裙子半旧不新,稀疏的布纹下映出里面的花裤,其实不穿这裙子会更自然些,一对小腿滚圆,趿着黑色凉鞋剪成的拖鞋。
她交待完便走了。
我和春生端上脸盆去西头的水池去冲洗。
西方的落日正好蹲在树头上,比往常要大出数倍,院墙外的柳林树影离乱,南面的田野,北面的平畴,听不到一声鸟鸣,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塞上水池,跳进冰凉的水中,自自在在的浸洗,春生先洗头,然后洗两人的衣裳。
我洗完,去食堂提热水,回来,她才按医生的要求掺好药水,白面倒进大脚盆里。我请她先洗,她让我先洗,我就不推让了。
洗完以后,我去食堂还水桶。一路上就在想,如果我不耽搁一下,她一定还没泡完,想要慢下脚步,就是慢不下来。
回到楼上我的心就扑咚地跳起来,一步步逼近房门,心也跳得越厉害。以前她总是等我上床后才用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楼上全空了,道德,在没有人的地方是很难起作用的,我设想前后房间的人都是满的来抑制自己,一点也不灵,还设想,曾医生随时可能上楼,另一方面,我又知道曾医生是不会上楼的。只有用鬼吓自己才有点效果,可我从本质上是不怕鬼的。
走到门口,我心慌意乱地推开门,她坐在脚盆里,两只大脚支在盆外。
正在用水往肩上浇。我进屋,她扬起头望了我一眼,没感到突然或意外,我走到窗前的书桌边,想假扮做作业,又认为这反不妥。
我一直不做作业,只好眺望窗外。
很快落日中的教学楼隐进灰暗中。她穿好衣服后,拉开了日光灯,我帮手把水抬出水池泼掉。她让我躺下擦白面,我要帮她擦,她非常感动:“别弄脏了你的手。”
为了方便观看她擦药,我把她的铺从上面搬到了下面,她说过两天田军就会回来了,我说不要紧,让他睡上面。她对我没有办法,照样做自己的事。
熄灯前曾医生准时来查夜,看见春生做针线,介绍自己做针线的绝窍,又小声讲了一些女性的生活、学习、卫生的知识,临走时吩咐早点熄灯,脱了衣服睡。
我心里有事,一直不能入睡,幻想她赤身裸体在床上是个什么样。半夜后我悄悄溜起来,站在黑夜里想了很久才拉亮灯。
她面朝墙里,看着她完全和我一样的肤色,心潮平静下来。
第二天,曾医生给我俩打了针,大剂量地吃了打虫药,当晚就见效,到了第四天两人就基本上痊愈了。
晚上,曾医生给我俩送来药,给春生送来了卫生用品,说明天田军就出院,又聊了许多家常。
春生心情开阔多了,谈了许多从前和父母一起生活的事。
电突然停了,曾医生没带手电,春生点燃一支蜡烛,让我送她下楼,把蜡烛带回来。
她扶着我的腰,让我走在前,她跟在后面,她可能是过于紧张,喘的气把烛光吹得扑哧扑哧的闪,提不起来的脚步,绊在破损的地板上,蜡烛也摔掉了,不知去向,扶在我腰上的手,用劲地抓紧,身体不由得贴近了,她挨着我的地方发热,让我内心发酥,她喘的粗气拂在我脸上让我发慌。
在楼梯上,她好一会才能迈下一步楼梯。
我早已听人讲过,她是个孤单无助的女人,快四十岁还嫁不出去。太差劲的男人可能她嘴上不说,心里还瞧不上,自己毕竟年轻时还有一些姿色。
在台阶的转弯处,我把脸凑近她的脸,她轻声问我:
“楼梯完了没有?”
我嗅着她脖子上女人的香味,她像天鹅扬起脖颈。
下到最末一级楼梯,侧身就能看见东门洞的暗影,右边顶头的屋子,就是她的卫生室兼宿舍。
探到门前,她摸到锁眼打开了门,屋里漆黑一片,她让我转头。我说帮她找到蜡烛后再走。
一不小心拌掉了她手上的钥匙。“嗳呀,钥匙掉了。”
她蹲下来摸。
“你别动,让我来。”
我扶起她。“在黑地里我的眼光最亮。”我在她身边扶稳她,然后趴在地板上,向落声相反的地方摸去。
“不是那边。”我又折回,从她裙子下往对面爬,“不是,不是。”她退缩到,“还是让我找到蜡烛再说。”
我立即站起来拦住她的去路说:“不用,不用。”
#“你怎么这么傻,没蜡烛难道摸黑?”她离开我的身旁,很快地找到蜡烛点燃了,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弯下腰。
三个串在红布条上的钥匙,贴大墙脚下,她捡起钥匙,举着走到屋中间的大桌边,斜手滴下两大滴蜡,让蜡烛站在桌面。
这是一间屏风隔成两半的小屋,三面是高大的药柜,对角上有一个白布帘,后面是她就寝的地方,在门旁的墙边,有一个盖着木盖的痰盂,盖上有一个木柄,紧挨痰盂的是一个洗脸架。她端起洗脸架旁的木架上的热水瓶,在脸盆里倒上一点热水。
“来,洗个手。”
我迈上前几步,她将我双手攥进脸盆,洗干净,摘下架上的毛巾擦干,然后扒正我的脸,擦去额头的汗,轻声细语问道:“你怕不怕黑暗?”
“不,我不怕。”她转身掀开门帘,“拿蜡烛照一下。”
我拿起蜡烛跟其身后。
“插在木箱上的蜡座上。”
我插好蜡烛,她从床头的枕边拿出手电筒递给我,“今晚你们先用一下,顺便把过道里的那只蜡烛找到。”
她见我不想走,又补充道:“你在这里呆一下也好,我这脚刚才踢了一下,好痛。”
她坐上床抬起腿,我屈膝用手电照她的脚,大拇指上有一块黑印,大约是踢在地板上弄脏的。我动手去擦,没想到弄疼了她,我便放下手电,双手握稳她的脚,沾上涎水,轻轻擦拭,以此赎罪。她见我如此卑劣,凝视着我。
我抬起头与她对视,她的面部肌肉一点点地变动,都落在了我的眼里,她那微微肿起的眼泡下,一对猜疑的目光,上下扫视我,一张大而瘪的嘴紧抿着,我感到她那目光后注满了泪水。
四十多年来一个女人的酸泪今天将因此而决口,我只有低头认错请求她饶恕,才是明智的做法。
我扑通一声跪在她的腿下,她不安地扶起我的头问:
“怎么啦?”
我抱住她的腿深深地埋下了头。
“快夹起来,别这样。”她慌忙不迭,“我的脚还在疼,你让我躺下。”
我起身搬她的脚,她躺下后,扶着床沿说:“来坐下,我们谈谈。”
她起身把枕头垫在背后,我没脸见她,头埋在她脸下。
她扶起我的头贴在她心口,“你想对我说什么?”她揉着我的脸:“自己不愿说?那好,我问你,今年多大了?说呀,是十五吧?你知道,曾医生今年多大吗?三十八。十五年前就二十三岁,要结婚也是晚婚的年龄了,所以你们我生都可以生出来,我把你们都当自己的孩子,你年轻不懂事,做事冲动不顾后果,这就需要做母亲的原谅、爱护,你说对不对?你说曾医生像不像做母亲的人?”
她一直不停地往下谈,我渐渐地抬起了头,望着她的鼻子。她静静地在我额头吻了一下,我的心一下子成了多云转晴,含着泪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