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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双驴记(1)

王松

王松,1956年生于天津,原籍北京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曾多次在《人民文学》等国内各大文学期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作品,其中短篇小说多次列入“中国小说排行榜”。

直到若干年后,马杰才告诉我,他终于真正了解了驴这种畜生。他是在大学里学到这些知识的。他读的是农学院。这让我很不理解。我和马杰同是1977年参加高考,而且在同一考点的同一考场。但后来,我去师范大学数学系报到时才听说,他竟然考去了农学院的牧医系。说牧医好听一些,其实就是兽医。那时电话还不普及,农学院又在市郊,交通很闭塞,所以直到上大三时我才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对他选择这种专业表示不解。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大学里包分配,这个说法今天的大学生未必能懂,也就是毕业后学校负责分配工作,因此一旦学了什么专业也就如同嫁人,注定一辈子要从事这种工作。我在信中对他说,农学院,又是牧医系,将来的去向可想而知,大城市里的骨科医院或妇产科医院自然不能为牲畜治病,难道你去农村插队几年,在那种地方还没有呆够吗?我又在信上说,你对哺乳类动物感兴趣不一定非要学兽医,人也是哺乳动物,你完全可以去读医学院。当时我想,我在信中的言辞可能过激了一些,而且事已至今,再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义,当然,马杰也未必会以为然。马杰一向是个很自信的人,无论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我刚下课,系办公室的老师来叫我,说有我的电话。我立刻猜到了,应该是马杰,别人找我不会把电话打到系里去。果然是他。他的情绪听上去很好,说话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我在心里想象着,他这时大概正穿着一件肮脏的白大褂或扎着一条黑皮围裙,刚摆弄完一只什么动物。我似乎已经闻到,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一股腥臊气味。果然,他告诉我,他是在解剖教室打来的电话,他们刚刚解剖了一头驴。你能想到吗,这是一头成年雄性亚洲驴,而且还是活体。他并没有提那封信的事,听上去似乎颇为得意。他说,看来我过去真没猜错,驴确实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从解剖学的意义讲,它还是马的一个亚种呢。他说话的口气已明显跟过去不大一样,似乎有了些学院派的味道。接着,他又说,马的学名叫Equuscsballus,而驴的学名则叫Equsasnus,由此可见,它们应该同属哺乳纲,但后者却是马科马属,驴亚属。马杰这样说着,似乎在电话里笑了一下,当然,如果在野生环境里,驴这个亚属应该更适于生存,因为它们的耐力和生命力都要优于马,比如寿命,马是三十年,驴却可以四十年甚至更长。而且,他又意味深长地说,它们的智商也的确很高,比你想象的还要高。

我忽然有些伤感。我终于明白了,马杰对过去的事还一直耿耿于怀。

其实我对驴也并不陌生。早在农村插队时,我就知道,驴作为牲畜是分为两种的,一种草驴,另一种则是叫驴,其中草驴是雌性,而叫驴泛指雄性。当然,这些也都是马杰讲给我的。我和马杰插队并不在一个村。他在北高村,我在南高村。那时他经常去公社粮站拉草料,每次路过我们村都要来集体户里坐一坐。他还告诉我,驴的后代也分为两种,一种是驴,另一种就是骡子。骡子自己是不能生育的,要由驴和马来交配。当然,马也分两种,儿马和骒马,前者雄而后者雌。叫驴与骒马配出的是驴骡子,草驴与儿马配出的则是马骡子。由此可见,马杰说,牲畜之间所形成的关系链与人相似,也是以雄性为主,应该属于父系社会。那时我就搞不懂,马杰也生长在城市,他的这些知识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后来因为一件事,竟然连北高村的当地人对他也很服气。

这件事很奇怪,至今想起来仍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当时北高村有一个绰号叫大茄子的女人,由于下体溃烂病死了,据说这女人很放荡,性欲也很旺盛,丈夫死后经常跟村里的男人胡搞,很可能因此才得了这样一种脏病。大茄子的死并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叫彩凤。彩凤去墓地埋葬了她母亲大茄子,一回来突然就精神失常了。她的这种精神失常极为罕见,虽然神志不清,语言混乱,但说话的口气和腔调却似乎都已不是她自己,而是酷似她的母亲大茄子,一个二十左右的姑娘竟能说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来。村里人立刻感到很惊骇,认为她是被大茄子的鬼魂附了体。后来有人说,彩风很可能是得了壮科。所谓壮科,在中医讲也就是癔病。但当地人对这种病症却有另外一种解释,认为是被一种叫黄鼬的野物迷住了。据当时一起去墓地的人回忆,彩凤在回来的路上曾去过田边一间废弃的土屋里小解,如果她真的是被黄鼬迷住,应该就在那里。

尽管大家这样猜测,却并没有人敢去看一看。

马杰听说此事,当即就去了村外的那间土屋。

那间田边的土屋曾是用来浇水的泵房,由于闲置多年早已没有门窗,屋顶和坯墙也都已破败不堪。马杰走进来仔细搜寻了一阵,果然就在墙角的一堆干草里发现了一窝吱吱乱叫的黄鼬。这窝黄鼬还很小,刚长出茸茸的皮毛,看上去就像一堆黄色的棉花球。它们的父母大概是听到动静逃走了或出去觅食还没有回来。马杰蹲下看了一阵,就去端来一杯水,又在水里滴了一些地瓜烧酒,然后喷到这些小黄鼬的身上。当时村里人都感到疑惑,不知马杰这是在干什么。但是当天夜里,人们就都明白了。在那天深夜,两只大黄鼬悄悄地潜回来。它们突然闻到小黄鼬的身上有了一种奇怪的异味,就满腹狐疑地不敢再去接近,只是围着这些嗷嗷待哺的幼崽来回转着不停地叫。就这样,那窝小黄鼬和两只大黄鼬高一声低一声地整整叫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村里的大队书记就来找马杰。北高村的大队书记姓胡,因为长了一脸络腮胡须,都叫他胡子书记。胡子书记在这个早晨闯进知青集体户,问马杰究竟对那些黄鼬干了什么,说再让它们这样叫下去恐怕村里还要出事。马杰听了并没有说话,立刻又来到那间土屋。他先用铁锹将那窝小黄鼬铲出来,然后浇上柴油,划一根火柴就点燃起来。当时的情形可想而知。黄鼬这种动物的皮毛里积存着很多油脂,被火一烧就咝咝地冒出来,这些小黄鼬立刻被烧得一边惨叫着一边乱爬,如此一来橘黄色的火焰也就越烧越旺。正在这时,突然又发生了一件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那些小黄鼬在火里吱吱惨叫时,突然从田野深处窜来两团黄乎乎的东西,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它们就以快得难以想象的速度钻进火里。火堆的上空立刻腾起两团冒着黑烟的火焰。直到这时,人们才看清楚,竟然是那两只大黄鼬。它们显然想从火里将那些小黄鼬叼出来,但此时的小黄鼬虽然还在吱吱惨叫,身上却都已喷出耀眼的火苗,大黄鼬刚叼到嘴里这团火苗就散落开,变成一摊黏稠的油脂流淌到地上。这时两只大黄鼬的身上也都着起火来,这火燃烧着还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接着,它们很快就在火里安静下来。它们先是将身体紧紧靠在一起,然后揽过那几只小黄鼬用力掩在自己的身下,就这样趴在火里不动了。这堆大火足足烧了有一支烟的时间。因为当时胡子书记点燃一支烟,却没有顾上去吸,就那样愣愣地举着,直到他发觉烧了手,这堆大火才渐渐熄灭下去。也就在这个上午,人们发现,彩风的神志也清醒过来。

其实马杰初到北高村时并不起眼。包括胡子书记在内,村里人都以为他只是个很普通的知青。但是,这件事以后,人们立刻对他刮目相看了。胡子书记曾经很认真地问过他,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去烧那窝小黄鼬,而只是往它们的身上喷酒?马杰说,他原本也不想烧它们,他之所以这样喷酒,就是想改变一下它们身上的气味。马杰说动物之间都是靠气味交流的,大黄鼬发现它们身上的气味变了,也就不肯再去接近,如此一来它们就会自己慢慢饿死。但是,他说,他后来发现这种办法不行,让它们一直这样叫下去很可能招来更多的同类,而那就会给村里带来更大的麻烦。所以,他说,他用火烧也是迫不得已。胡子书记直到这时才发现,马杰在这方面竟然有着特殊的才能。于是当即决定,将他调去村里的牲口棚。

马杰就从这时开始,才真正接触到了驴这种动物。

那时北高村的大牲畜除去马和骡子,只有两头驴,一头叫黑六,另一头叫黑七。马杰觉得这名字有些奇怪,就问胡子书记,黑六黑七是怎么回事。胡子书记告诉他,因为这两头驴的家庭出身都不好,往上追溯几代,它们的曾曾祖父曾是村里大地主高久财家豢养的,整天吃香喝辣,住的牲口棚里都砌了火墙,比咱贫下中农可舒坦多了。胡子书记说,据当年亲眼见过的人说,那是一头白嘴唇大鼻翅的板凳驴,长耳朵长脸小短腿,专门让高久财的小老婆骑着回娘家的,每次都是红樱铜铃紫缎鞍垫,走在街上很是气派。胡子书记忽然嘿嘿一笑,又说,这种驴自然不能算咱无产阶级,该划入“黑五类”,可“黑五类”是“地、富、反、坏、右”,没有驴,村里就给它排个第六,这一头叫黑六,那一头是它兄弟,就叫黑七。

马杰觉得有趣,从此就很注意这头黑六。

马杰很快发现,黑六和黑七的待遇并不一样。黑六虽然出身不好,却被分槽喂养,每天要吃精草细料,而且从不拉车,更不下田参加劳动。当然,黑六也有得天独厚的生理条件。马杰注意到,它竟然有着一根极为罕见的阳具。它的这根阳具硕大无比,尤其尿尿时,几乎可以垂落到地上。因此它唯一的工作也就是配种,专职为生产队里繁殖后代。据说也曾有贫下中农提出过质疑,说黑六毕竟是这样一种家庭出身,总让它繁殖后代,生产队的牲畜血统是否会受到影响。但黑六的品种也确实很好,它生出的后代从身形到骨架都很匀称,而且有着很强的体力和耐力,不仅可以拉车,也适合田间的各种劳作。但是,马杰对此却有着自己的看法。马杰认为,黑六不能只管配种。驴的发情周期每年只有一次,而每次的时间也并不是很长,如此一来,它不发情时也就无事可干。马杰认为这不仅不合理,也是一种资源浪费,生产队里总不能整天用好草好料供养着这样一条骄奢淫逸只会交配的寄生虫。

于是,他当即决定,要让这个黑六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

马杰第一次是让黑六驾辕,准备去麦场拉一些干草。

一天下午,马杰特意从场上找来一辆很小的木板车。这种车其实是人畜两用,所以装载量很小,拉起来也并不费力。但在这个下午,黑六一被套上绳索立刻就警觉起来。它显然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当它明白了马杰是要让它驾辕拉车,就像受了侮辱似的一边乱踢乱咬一边呜啊呜啊地拼命狂叫。马杰却不管这一套,不由分说就给它勒上了嚼子,然后用力向后拽着将它塞进车辕搭上扣襻套起来。但是,就在他转身去拿鞭子时,黑六突然将身体往后一蹲,又猛地向前一蹿就拉着这辆空车朝街上狂奔而去。马杰顿时慌了手脚,连忙上前追赶,一边还在它的后面狠狠甩出一个响鞭。马杰的这根鞭子与众不同。一般车把式的鞭子都很柔韧,鞭杆用几根竹枝拧结而成,鞭绳也是细而短,这样甩起响鞭不仅省力,也便于使用,更重要的是这种响鞭只具有威慑力,打到牲畜的身上却并不疼。马杰的鞭子则是向村里的拖拉机手要来几根机器上的废三角带,用上面拆下的胶皮绳编织而成。而且上粗下细,足足有八尺多长,木柄则是一截粗短的镰刀把,这样掂在手里就像是一根凶悍的霸王鞭,甩起来也震耳欲聋,几乎让所有的牲畜听了都心惊胆战。但这一次,黑六却对马杰的鞭声充耳不闻。它就那样拉着一辆空木板车叮叮哐哐地朝街里绝尘而去。那辆木板车原本只是用一些木条和竹片拼接而成,并不结实,被黑六这样拖着一跑很快就甩掉了两个轱辘。但黑六仍不肯停下来,还一边尥着蹶子拖着车架子在坑洼不平的街上狂奔。车架子很快就被颠得面目全非,街上到处是散落的木板和竹片,待胡子书记和生产大队长发现时,黑六身后拖的就只剩了两根光秃秃的车辕。北高村的生产大队长是一个很健壮的女人,姓高,叫高大莲,村里人都叫她大莲队长。据说这个大莲队长曾经担任过全公社的妇女突击队长,在农业学大寨大搞水利建设的工程中干出过许多成绩,因此很有些名气。在这个下午,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刚从外面开会回来,迎面正好看到从街上狂奔而来的黑六。大莲队长走上前去,吆喝一声就将黑六拦住了。这时马杰也拎着鞭子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过来。胡子书记看看黑六,又看了看马杰,皱起眉问,这是怎么回事?马杰并不回答,扑过来就抽了黑六一鞭子。黑六立刻疼得哆嗦了一下。大莲队长已经看明白了,于是对马杰说,你不该让它拉车,它的工作比拉车更重要。黑六似乎听懂了大莲队长的话,连忙将头扎进大莲队长的怀里,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胡子书记伸手拍了一下黑六,也说,我们对有“黑五类”成分的人还要给出路,让人家改造自己重新做人,更不要说黑六,它毕竟还是一头牲口!事后马杰对我说,当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头叫黑六的畜生竟然如此虚伪,甚至比人还要阴险。它听了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的话先是在他们面前温顺地垂下头,接着又开始哆嗦起来,似乎是由于刚刚挨了鞭子疼痛难忍,后来这哆嗦竟还渐渐地变成了抽搐,好像痛苦得随时都要瘫倒下去。直到胡子书记当即宣布,扣掉马杰这一天的工分,并让他用软毛刷子为黑六刷洗一遍全身,它才好像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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