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偶尔回京,像曾(纪泽)、唐(廷枢)这样的外派官员通常都临时租房住。曾、唐二人租的皆是东四朝阳门南小街毗邻的一座西式洋楼。来到一楼东侧敞亮的餐厅里,盛宣怀见长方形餐桌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摆放银质刀叉和水晶酒杯,碟碗则是里莫日的瓷器,这种洋瓷器细润光洁,边缘点缀着精致淡雅的花纹,看着主赏心悦目。按照西方的规矩,家宴时女主人不到场是不能开席的,唐廷枢便命去召唤夫人刘玉梅。经过多年的历练,刘家大小姐业已成为一位雍容华贵且洋派十足的贵妇人。今天她的打扮没有过于西化,烫过的长发高高地绾起,身穿圆领直袖对襟的绿缎长袍,足蹬金丝软底绣花鞋,见到盛宣怀后落落大方地一笑,微微躬身道了个万福。盛宣怀早听说唐廷枢的妻子姣美非凡,今日一见,的确名不虚传。
双方分宾主落座后,正宗的法式宫廷大餐也一道道端了上来。唐廷枢事先吩咐法国大厨,菜肴一定要做得精致,每道菜都要让盛大人回味无穷。法国大厨使出浑身解数,从开胃的鹅肝酱伊始,什么香草蜗牛、马赛鱼羹、巴黎龙虾、芝士生蚝、红酒山鸡以及烤羊腿、煎牛排……大大小小一共上了三十六道菜,并且都依次搭配着地道的法国产干白、干红、白兰地、香槟等待葡萄酒。整套大餐吃下来,足要花费两个时辰。席间,唐廷枢一力称赞盛宣怀多年来对洋务及津沪发展的辛劳,衷心感谢他对唐家生意的照顾,接着唐廷枢又拿出两件礼物,一是送给盛夫人的波斯坦珍珠项链,一是送给盛宣怀本人镶有红宝石的金酒樽,据说这是法国波旁王朝时期一位公爵使用的。盛宣怀客气了一番,便笑纳了。唐廷枢说他不日就要和曾(纪泽)大人起程去英国赴任,恐怕没时间回天津看望家人,烦劳杏翁将他从法国带回的一些特产转交给养父大人文嵛,盛宣怀清楚,唐廷枢是想借此进一步拉近文家与自己的关系。不过这种人情世故上的事,也没必要推脱。盛、唐二人吃得舒畅,聊得更是投机。慢慢也喝得有些高了,不免对时局发起牢骚来。“廷枢啊,你是眼不见心不烦,不知道在国内办事儿多难。大清之所以能有‘同光中兴’,还不全仗办洋务?就说你们岭南和津沪,这些年给朝廷赚了多少银子,如今资金周转不灵,想找朝廷借点钱救救急,连一个大子儿都要不出来。堂堂的东南海关和天子门户,怎就这么不受待见?”“我是土生土长的岭南人,您这话,我太理解了。别看天津守着皇城,虎门守着岭南诸海关,朝廷的好处从来就轮不上咱岭南和津沪,但什么挨打受气冒风险的事,又都得津沪等扛着。光虎门和大沽口就让洋人揍多少回了?所以,我才跑到外面闯天下的。”“廷枢不愧是个有远见的聪明人哪。”“我聪明?没人比我再傻了。干什么不好,非去干译员和外交。朝廷斥责我们办事不利,老百姓骂我们是卖国贼,洋人又瞧不起我们。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您说现在还有比我们搞外交的更挨骂、更窝囊的差事吗?”“有啊,我和李中堂比你挨的骂多多了。老百姓恨不得用唾沫把我们淹死。”唐廷枢借着酒劲儿道:“杏翁,我不明白,当时我们曾大人给李中堂发了十多份电报,告诉他,法国自从和普鲁士干了一仗,几乎亡了国,把阿尔萨斯和洛林都割让了,这回又连战连败,他们政府的内阁都倒台了。跟他们谈判,怎么也不能谈成这个样子吧?”刘玉梅在桌下连踢了丈夫两脚,而后冲盛宣怀歉意地一笑:“您们谈的都是国家大事,我在这儿多有不便,恕我少陪了。杏翁,一会儿上的是法国天然的绿咖啡,味道很独特的,您可要多喝两杯。”看着刘玉梅的后影,盛宣怀忍不住感叹道:“廷枢,你真是好福气啊。”唐廷枢得意起来:“在下不是自夸,拙荆的品貌即便在京城也称得上是一流的。不过比起她的小妹,还是相形见绌,我那位小姨子才真叫个国色天香哎。”“咦,会有如此绝代佳人?那何不--”盛宣怀感觉有些失态,忙把后一半的话咽了回去。唐廷枢并没在意:“本来是想让她拜见杏翁的,只是这丫头顽皮泼辣得很,整天在外面胡闹,谁也管束不住。今天一大早就又没影儿了。”两人正说话时,男仆阿宝没打招呼就直奔了进来。唐廷枢刚要发火,却见阿宝身上的西装尽是污秽,有的地方还被撕破,明显是刚刚与人厮打过,便急忙问道:“怎么回事?三小姐呢?”阿宝神色张皇地小声道:“三小姐,她出事啦!”这个又闹出事来的三小姐,便是随姐姐偷跑到法国的刘玉芸。自从抵京后,为了不让外人看出自己的女儿身,她弄了套洋人的黑色燕尾服,顶着高高的礼帽,拄着根油黑发亮的绅士手杖,嘴唇上还贴了两撇八字胡,让男仆中最矮的阿宝赔着,可着四九城满处溜达。听说今天春和戏园有个新近走红的武旦苑筱丹,“打出手”的功夫了得,很是叫座。她便想去看个新鲜。阿宝知道女人是不许进戏园的,但哪里管得了那位小姑奶奶,只好反复叮嘱,到里面千万别出声,还特意花高价买了楼上的包厢票。三小姐玉芸坐在包厢里,掏出带伸缩手柄的歌剧望远镜,往戏园的四下扫描。如今的北京人世面见得多了,金发碧眼、鹰勾鼻梁的外国人或者假洋鬼子看京戏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没人太注意这对古怪的主仆,大轴戏一开场,大伙的目光就都被吸引到了戏台上。
刘玉芸原只想安安稳稳地把戏看完,但她没料到中国的戏园会这么乱。在法国看歌剧,上千的观众却鸦雀无声,而这才二百来人的园子,却吵得人两耳嗡嗡直响,根本听不清唱词。她觉得闹心,本想起身离开。这时,苑筱丹上场了,唱的是武旦名戏《水漫金山》,打得也挺热闹,尤其白蛇娘娘为救许仙之命--而大战仙人崖洞看守护千年还魂草的天兵天将时,七八条枪在台上不停地飞舞。苑筱丹的双脚才着飞过来的长枪是正踢、反踢、侧踢、倒踢,招式潇洒漂亮,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台下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玉芸被这种气氛感染了,情绪一激动,也随着大声叫起好来。她这一亮嗓子,可就露馅了。前排的包厢里,立时转过来一个圆圆的大脑袋:“呦嚯,这还有只雌鸟儿哪?”中国的戏园里是从不熄灯的,那家伙一回头,便将玉芸看了个满眼,恰巧三小姐觉得假胡子太别扭,早已将其掳去,由此露出了庐山真面貌。那家伙眼睛登时就直了,道:“呦,这不是天上的仙女吗?怎么,下凡啦?”玉芸把脸一沉:“臭无赖,老实看你的戏!否则,别怪大姑奶奶不客气!”玉芸哪里晓得,面前的这个“臭无赖”竟然是内务府正黄旗的端明贝子。端明听姑娘银铃般一般清脆的骂声,,心中更痒得厉害:“骂得好,哥儿真爱听。”说着,探过手就去摸玉芸的脸蛋儿。
玉芸见对方如此无礼,抄起手杖,朝端明的圆脑袋就是一下,被打了个正着,眼前一片金星,头顶上当即就起了个大青包。这位贝子爷嘛时吃过这个亏呀,立马火冒三丈,命令身边的两名侍卫,速将玉芸拿下。一名侍卫过来就抓玉芸,阿宝刚想阻拦,被一脚踢到了墙根。那侍卫转身再抓,不料对方并不是想像中的那样拼命叫喊或束手就擒,而是一到此为止子挺身站起。在法国玉芸也曾学过几天剑术,抬手杖就是一个弓步直刺,正戳中侍卫的命根子,疼得那小子捂裆宰鸡似的怪叫。另一个侍卫不敢怠慢,跃步上前一把攥住手杖,用力夺下。玉芸抓起桌上的望远镜就砍,也被侍卫闪身避开。情知不妙,玉芸扑上去要揪侍卫的辫子,反让侍卫叼住了右腕。侍卫怕她再用左手又抓挠自己,便一掌劈在了她的脖颈上,玉芸当时便昏在地上。阿宝再要冲上去,那个被刺中阴部的侍卫可找到了出气筒,薅住阿宝就是一顿暴揍。阿宝被打得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等他站起身时,戏园子乱成了一锅粥,而端明贝子与两名侍卫,则掳着三小姐己不知去向。唐廷枢听罢阿宝的讲述,又是气恼,又是焦急,后悔平日对刘玉芸太过娇纵,现在惹出了这等祸事,可如何是好?盛宣怀问阿宝道:“什么人干的?”阿宝回道:“小的都打听清楚了,抢人的是内务府的主事端明。”盛宣怀轻蔑地一笑。“原来是那家伙。”唐廷枢急问道:“杏翁知晓此人。”盛宣怀点点头:“他是奉宸院总领大臣荣祺贝勒爷的长子,凭着老爹跟先皇沾点儿亲,十七岁时就被册封为固山贝子。据我了解,此人虽是个喜好玩乐的纨绔子弟,但还没到为非作歹的地步。想来刘姑娘暂时不会有事。”“都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了,还要如何?”唐廷枢气道:“这些宗室后裔也不顾及一下皇家的体面。这事要是在英国,准会成为一桩大丑闻,女王都得出来向公众致歉。”盛宣怀无奈地摊开双手:“这不是在咱大清嘛。”唐廷枢显得怒不可遏:“大清也是有王法的。我这就去贝勒府,荣祺要不想儿子被宗人府圈禁,就得乖乖放人。”这时,盛宣怀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斜眼一瞥刘玉梅正心急如焚地快步走进餐厅。可当着客人的面,只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反过来劝丈夫道:“瞧你,三十多岁的人了,遇事还那么不沉稳?”她又推了推丈夫:“光急有什么用,你那混不吝的办法能好使吗?放着真佛不拜,还不快求求杏翁。”唐廷枢一拍脑袋转向盛宣怀:“是啊,杏翁,麻烦您给拿个主意吧?”盛宣怀被这两口子架起来,便不好再置身事外了,于是道:“这个忙盛某自然要帮。不过那些皇亲国戚向来骄横跋扈目中无人,犯起性来,连李中堂的面子都未必给,可说到底,他们还是怕得罪一种人。”“洋人?”唐廷枢脱口而出。“没错。廷枢在外交界行走多年,东交巷里不会没有朋友吧?”盛宣怀提示说。唐廷枢恍然大悟,双掌一拍:“杏翁真乃高人。我这就去找皮埃尔先生。”盛宣怀补充道:“这事还不能光靠强压,按洋人的话讲,要胡萝卜加大棒。软硬兼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