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生和侠奇正俱是少年心性,年龄差距也不大,没有什么江湖人试探审慎的心思。在几句没有江湖尘土味的简单交流后,很快怜生就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并且同样义愤填膺。
原来这片江湖真有这么不讲理,是因为有这样歪曲着道理的帮派存在,怜生想。他同时想到若是自己与侠奇正换位恐怕同样会出手,虽然他从小到大都没和人打过架——顶多算是被动挨打过而已。
宋毅在一旁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怜生看着自己的老师说:“先生,果然你也觉得这种事情很气人吧。”
“我是觉得带着你这小子走江湖已经很心累了,结果碰上一个更白痴的小子,还摊上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先生我很想投河啊。”
面相老成的侠奇正本来觉得怜生的脾气很合味口,后者的老师也该是一个有侠义心肠的读书人才对,不料对方张口就说是自己是一个白痴,当下怒极:“破教书的,你找打啊!”
宋毅的形象因为连日赶路已顾不得整洁,更何况此时还飘着一股子剩汤味道,他咧咧嘴,觉得自己被叫做破教书的也无可厚非,并没有计较,反而耐心地分析起局势来。
“你叫侠奇正?”
“大侠我行不更明坐不改姓……”
宋毅打断道:“来自瞿北?”
“灵州楠燮郡瞿北县。”
看到对方颇为自豪地有问必答,宋毅又笑道:“难怪……师从何处,可有什么与江湖人比斗的战绩?”
“无师自通,一路南下倒是狠狠教训过几拨泼皮蠢贼。”
“厉害厉害,不愧是入室中品的大侠修士,年轻有为啊。”宋毅赔笑道,却不说破自己是如何看穿少年的修为的。
侠奇正没有注意,嘴上客气道:“不足挂齿,不足挂齿。”说是不足挂齿,他脸上的得意劲却毫不掩饰。
宋毅的语气忽然一变,道:“灵州相隔上京不过上百里,乃天子脚下。那边的武林风气最是节制,盈惑以上修为的人士都有备案,更有皇甫世家坐镇一隅,容得小虾米容不得过江龙,更不会容许没有朝廷节制的拉帮结派,是为武不可犯禁,侠不可私斗,门派不可聚众过万人。”
“那里的江湖虽然算不得水浅,但是底细清楚,规矩分明,不比这沧州的浑水区,天高皇帝远的,甚至于官府都不免要与武林帮派虚与委蛇。那个鱼什么帮的,既然敢在郡治周边的村镇白日抢人,势力不可谓不广,说不定和郡守府都有勾结,是你这只小虾米收拾过的那些泼皮可以相提并论的吗。”
侠奇正给宋毅这番言词说得一愣一愣的,发现自己从没考虑过这些背景问题。他的天赋惊人,年仅十二,道悟便有入室水准,还是自修,楠燮郡那块地的各门派来招揽他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这也使得年少的侠奇正未踏入江湖心态就变得十分飘然。
少年人嘛,一有些许成就便觉得天下之大,未来尽在掌握。
那些门派伸出的青枝并不入侠奇正的法眼,他也自认为已经跳过了为徒学艺的阶段,这个无名号无家世无门派的三无少年侠士要躶身入江湖,靠自己的拳头与剑闯荡出一片天。
可惜这个少侠有天赋有武艺就是没有见识,还以为天下各处江湖都如灵州一般——横行的只是小虫,而地头蛇都如那些家乡门派一般乖乖盘着,对待他这等天赋卓绝之人也是极有礼貌。
侠奇正自以为是的幻想江湖被宋毅一语戳穿。
少年还想逞强,只是语气有些弱了下来:“你,你个破教书的怎么知道那个帮派有什么样的势力,说不一定只是些三教九流的货色。”
宋毅又是一拍额头,感叹这个少侠行走江湖还真不带脑子,说道:“你抓了对方这么多人就不会问一问?既然要收拾对手,结果临了连对手是什么样的帮派都不知道,也有胆子放话在这等人来战。”
侠奇正嘴上骂骂咧咧说着什么就不信这个鱼鳍帮这么厉害,随脚踢中一个被绑的汉子,问道:“你这个鱼鳍帮什么来路,说道说道。”
“你这个*草的小屁孩,我渔鼓帮的兄弟们不会放过你的。”一直憋了一口气的渔鼓帮汉子狠狠骂道。
气恼的侠奇正第二脚用上了力道,“说人话!”
宋毅又是摇了摇脑袋,连人家帮派的名字都没弄清楚,这个少年的智商简直比他家怜生还低。
那汉子吃不住入室境修士的几脚蹂躏,当即吐露了关于渔鼓帮的所有信息。
流韵城渔鼓帮的前身只是一个管理码头货运的小帮派,不知为何帮主忽然悟道,实力大增至知解境,吞并了多处其他码头的帮派后走起了下层路线,广招帮众,从临时工层面上垄断了流韵城的货物搬运。也不知什么时候拉起了十万帮众的口号,成了与威灵门,灯草帮并论的第三大帮派。
虽然在高手数量上难与其他两个门派一较高下,不过渔鼓帮人数众多,垄断货运后在商路上也成了流韵一霸,招揽了不少为钱财卖命的江湖人士。而且因为帮众遍布流韵城,在城内的各个行业领域都有不少门路,有着流韵城中最复杂庞大一个信息关系网,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同流合污之辈的灰色收入。
可以说招惹了渔鼓帮,等于招惹上了整个流韵城。
回过神来的侠奇正才发现自己有了一头冷汗,他虽然年少智短,但毕竟算得上是一个混江湖的,清楚幻想破灭后紧接而来的现实中,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
无名号无家世无门派的他在渔鼓帮面前就是一碟小菜,即便这渔鼓帮是由一群蚂蚁构成的,也能三五下把这碟小菜吃干抹净。
宋毅可不管一旁的少年正汗如雨下,继续加料吓他:“这个渔鼓帮的帮主可是知解境的小宗师,座下客卿猜也知道都是盈惑境的高人,随便来一个都能收拾你。少年人,识趣点快点走吧,你也是一个练武的极好苗子,别还没怎么成长就折在这块地了。”说罢,也不管他有什么反应,催促着怜生快点离开。
怜生却一动不动,他盯着侠奇正,脑袋里不知在想什么。
侠奇正伸手抹了一把汗水,顺手将一直戴在头上的笠帽取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认真地问宋毅,语气里终于有了些尊重:“这位……先生,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如果离开了,这帮人会不会迁怒这村里人。”
宋毅意味颇深地看了他一眼,实话实说道:“这说不准,像这样的一方巨擎在这小小村子里折了面子,少不得是要拿平民百姓发泄一番。起码你拦下的那些人肯定还是要带走,至于其余村民……当然不至于说是屠村,起码过程中‘失手‘造成了一两桩命案对他们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他四下看了看,继续说:“看这情况,村里人也知道接下来要面临什么样的狂风暴雨了。你救人后,他们是不是什么感谢溢美之词都没有,全都躲回自己屋里去了?你信不信等会你要走时就会有人出屋拖住你,就是怕渔鼓帮把怒火全都发泄到他们身上。”
一些民居的窗户有目光探出,紧张地看着侠奇正他们。
侠奇正的表情平静了下来,面上也不再往外冒汗,他道:“我信,不过我应该不会走了。”
一动不动的怜生脸上终于泛起笑意,宋毅脸上也有笑,不过是嘲弄的笑:“你这年轻人想当大侠也是想出魔怔来了,你也清楚那些村民根本不会感谢你的舍身搭救,这不值得。”
独自闯荡江湖的少年摇了摇头:“我死去的爷爷告诉过我,都是人命,没有值得不值得。”
……
如出一辙的话语,甚至还有如出一辙的长辈,宋毅心中暗道糟糕,再看向怜生,果不其然他的学生极为认同的拍拍侠奇正的肩膀,并表示要与他一同留下。
不知道这算不算患难见真情。
原本对怜生留下还有些推托的侠奇正在和怜生就家庭长辈的教育史,大周江湖的纷乱情况交换了意见,并达成了惊人的一致,他马上认同了这个一起留下的战友,恨不得当场就结拜为兄弟。
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的宋先生表示完全理解不能。
他只知道怜生一定没听懂之前那段关于渔鼓帮的信息,什么十万帮众,什么盈惑境高手,知解境小宗师,怜生本质上并不了解。
就算之前一路上他有意无意的对怜生灌输着关于天下和江湖的信息,他那个蜗居三合镇十几年的学生也只是对这些东西有个模糊的认知而已,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深意。
就像小时候教他“骑虎难下”一词,他就真以为那是指爬上老虎的背部,那些吊筋额大虫就很难把人甩下来了。
教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就天真的从山上抓来筷子粗的大蜈蚣,当堂拿出来做实验,吓得一众小朋友落荒而逃,自己的学堂不得不停课老长一段时间。
然而怜生不懂,不知,不识这都不是问题,宋毅觉得这些东西都可以慢慢来。
不过这种自以为抓住了世间本质,任他三千大道我自顺心而为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开什么玩笑,素不相识的两个少年因为共同的价值观而走上了同一条战线,听起来似乎很热血,很澎湃啊!
现在的年轻人脑袋里装的都是岩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