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流韵城还有什么地方在夜里是安静而黑暗的,那么威灵门也会是其一。
这个早年收纳了大量流韵城高端武者的门派,在渔鼓帮兴起时默契地收敛了所有光芒,就如此刻威灵门所控制的威灵府一样,虽然在几处走廊上都点了灯笼,整个府邸还是显得无比昏暗。
流韵城人认为这是威灵门没落的前兆,就连威灵门的资深弟子也这样想过。
威灵门自渔鼓帮兴起那段时间,门主便像换了一个人,对拉拢客卿,招揽高手,培养弟子之类的事情统统失去了兴趣,反而与做为副手的两位长老以闭关为名深锁久居在府邸后的小雪松园。
门主和长老时常几个月都不常露一面,若不是早年定下的门规严格,门中弟子极为恪守忠诚,这个门派恐怕会没落的更快。
这些现在还忠于威灵门的弟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曾极为敬仰的门主和长老们实际上已不是当初的三人。虽然身躯和面容未变,但他们原本的三魂和本命却已经完全被侵入、清除,取代。
这个过程被了解的人称为登临。
而亲身体验过整个过程的人就自诩登临者。
当然,这些人在他们的宿敌“莫矩”口中有一个更贴切的叫法——临道孤魂。
……
威灵府后,小雪松园里的灯笼因为数量更少的缘故,光亮比前府还昏暗上几分。一处锈迹斑斑的园门在昏黄的灯火下被轻轻拉开,威灵门其中一位长老领着狼千蜂走了进来,两人轻步走在在园内的石板路上。
挨了怜生一拳头,被连绝的气势吓得失去胆魄的狼千蜂此时已恢复了盈惑境高手的理智,他眉间的阴气在进园时都化作了谨慎和谦卑,跟在长老身后的步子迈得也极为小心,规矩。
忽然间,他闻到了一丝异香。
那抹香气本来极淡,寻常武者就算嗅觉极好也无法察觉分辨,但狼千蜂鼻子一动便知道了这种味道的存在。
那是一种毒造成的味道,而且是由他研制的,献于威灵门门主的毒。
他自己亦非常得意这份作品,连在外的名号都改成了这毒的名字——狼千蜂。
蜀地有种狼蜂,极具智慧,蜂刺有烈毒,蜇伤毒毙靠近蜂巢的动物后,动物死尸会生出一种吸引其他昆虫的异香,届时那些尸体就会引诱来狼蜂食谱上的猎物,成为其的捕猎场。
狼千蜂正是受那种蜂虫启发研制出的种本是无色无味,中毒死者尸身却会散出异香的毒。他不知道那个人用这毒杀人是否还需兼具毁迹,只是庆幸还好留下的味道够淡,除了他这个制毒者谁都无法察觉到。
闻到香味,才让狼千蜂发现原来已有许多人死在他的毒下,可能就埋在这片满是小雪松灌木的园林里,而这些死者的身份定是见不得光,才让那个人如此处理。
他思维忽然一顿,然后一紧……或许那个人早知道了这种香味的留存,而故意用他的毒,便是要误导那些可能的对这批死者的追查,好让他们把目标定在自己身上?
这个想法一出现,他便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他害怕去思考对自己不利的东西,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常常距真正的答案只有一步之遥。
狼千蜂其实很聪明,且有一种毒师在毒计上特有的敏感,他早就发现那个人并不是威灵门门主,起码近两年来的他不像是,只是时常利用门主的身份在流韵城布局。渔鼓帮除了罗晋明是属于那个圈子的人,其他人俱是花钱买来摆满渔鼓帮这盘棋的棋子而已,他自己就是棋子之一。
狼千蜂相信自己和那些根本不明白状况的一般棋子不同,是有能力接近并最终进入那层圈子的。而就算整个渔鼓帮成为弃子,他狼千蜂堂堂者之道知解境的毒师,也不可能被轻易抛弃,更何况他现在为他们带来一个极重要的消息。
那长老已将狼千蜂领到了一处敞厅中,威灵门门主李器之就负手立在正厅中央,背对着他。
狼千蜂看到长老退在一旁,向自己使了一个眼色,便知道可以出言汇报了,拱手恭敬道:“门主,罗晋明帮主……找到了。”
想到那个帮主的死状,狼千蜂也不禁身子一寒:“晚间时分,帮主的尸身在距城郊白贝村两三里远的芦苇荡里被寻到了……全身上下一共有十三道极为平整的伤口,看不出武器和下手路数,现场亦没有留下杀手的任何痕迹,看来……”
后面的那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是是人都知道他的意思,罗晋明是知解境上品的修为,能不落痕迹直接杀死他的,至少所修之道当是在通晓境。
那威灵门门主缓缓点头,看不出什么反应,只是说道:“你敢来找我,应该还是发现了点线索,继续说吧。”
“本来是没有什么线索……”狼千蜂想到在白贝村遇到的那人,声音有些发颤:“但今天午间有帮众在白贝村遇到了一桩小冲突……属下与易庄雄前往解决,却遭遇了一位白衣高手。”
“那人年纪极轻,真气修为却深不可测,仅是气势一放,属下与易客卿就难以抵挡。以真气数量来看,斗之道当为属下生平仅见之最强。若要判断修为……”
“很可能在我与两位长老之上……是么。”
狼千蜂低首不敢言语。
威灵门门主沉默片刻,说道:“所以你认为是那人下手杀了罗晋明?”
“地点相近,修为符合,当是无疑。”
门主点头,说道:“你先暂且退下,一会有事嘱咐与你。”
狼千蜂跟着长老又退到厅外园中,敞厅内只剩下那李器之,没过多久,厅堂后方的阴影中忽然又走出一个人来。
月光照映出那人的身影,竟然又是一个威灵门门主!
他的服饰,身段,模样,姿态都与那和狼千蜂对话的门主别无二致,从阴影中浮现的他朝着另一个门主作了一个揖,说道:“少主,此番来的可是天干?”
“是天干又如何,你李器之做了威灵门门主的这几年就算再如何闭关苦练,也不会是随便一名天干的对手。”
原来后出现的人才是真正的李器之!却不知被李器之称为少主,伪装成他的又是何人。
《者》之道书中有过对于世间“易容”一事的介绍,但即使作为编者的秦穆公也不得不承认,世间易容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伪装者最多只能形似他人八分,要做到如出一辙是不可能的事,而世间大多数易容者只能勉强把自己化作成一个陌生人。
此时两个威灵门门主恍若隔空望镜,即使是同胞之人也无法像这般相像,更何况两人之间好似主仆关系。
李器之看着对方的面容,即使是通晓境已进入中品的他也不禁落下冷汗,太像了,容貌类似也就罢了,姿态表情都演得惟妙惟肖,若不是自己早已经登临了这副躯体,恐怕他会以为是那个死掉的原门主复生。
这个被自己称为少主的人真实年龄根本不知几许,也从未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真正的面目,近两年来他代表登临者中某个已经成型的势力一直联系着他们这些散步在尘世间的孤魂,承诺只要为他们的势力办事,便可以得到庇护,远离莫矩的追杀,甚至能反过来围杀那个近百年来不断与登临者作对的组织中人。
而这些事情果然都一一做到了。
只是有一点让李器之很疑惑,这个被登临者势力称为少主的人,本身似乎并不是一个登临者,他形象变化万千,神秘莫测,所参所修的道类也极为斑杂,整个人如置身迷雾,充满了未知。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比那些明确实力高强足以碾压自己的敌人更可怕。
李器之低首称是。
那少主道:“如若真是来了一名天干,我们当然会有相应捕杀他的计划,就像杀死那十几名地支一样。可惜这人进城第一时间却是入了郡守府……莫矩绝不可能惊动官府,更别说在明里和官府产生联系。”
他话锋一转,对李器之说道:“将渔鼓帮这盘棋散了吧,朝廷是第三只手,一旦介入,这棋就下不成了,还会被皇甫家那些忠犬追咬的一身腥。”
李器之眉头一皱,说道:“朝廷就算追查来又能怎样,况且我们既有杀死天干的能力,那白衣公子说不定也能就地伏杀,朝廷死无对证,恐怕就不敢轻易下手。”
“看来杀了一组地支让你生出了些不太实际的自信,竟说出这般没脑子的话。”被称为少主者诡异一笑,说道:“第一,天干中的任何一人都不能小觑,现下我手上的登临者即使布局成网,能杀死天干的机会也不足六成,而且肯定会死伤惨重。”
“第二,我们与大周朝廷并无纠葛,无端招惹一个对手算不上明智。渔鼓帮这盘棋下的有些过了,这时候收手就算给朝廷留下尾巴,也只会是一些没有意思的谜题,只要与大周统治根基无关,百忙之中的忠犬捕快们也不会无聊到追着不放。”
“第三,那白衣公子只会比天干更难杀……我知道你与罗晋明共事这些年有了点交情,想要为他报仇,可是现下是收局走人的时候,不只渔鼓帮,连你们三人也要准备好退路,不能留下马脚。”
李器之沉重点头,应了声诺。
不知真面目的少主亦带笑颔首,抬步离开,身躯隐入厅堂后方的那片阴影。
半柱香后狼千蜂被重新招了进来,这次他看到了那位威灵门门主的脸,下意识一愣。
“狼千蜂,天亮之后传我的话,让渔鼓帮的高层戌时都去观月楼商讨帮主身陨一事。”
狼千蜂刚要点头,发现门主话还没完。
“然后,你将他们全杀了。”
……
狼千蜂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直视着那个门主,他不知道此时的门主为何让自己有了直视的勇气,大概是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太过令人惊骇?
李器之有点不悦,说道:“酒中下毒,对你这个知解境的毒师并不是难事吧。”
“门主……为何要……”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李器之闭眼说道,“你只需明白成事之后你便可以真正加入我们,境遇与在渔鼓帮这种傀儡帮派中可谓云泥之别。”
狼千蜂眼中闪过挣扎,但很快变成了凶戾,他别无选择,若是当场拒绝,下一刻他就可能殒命;若是接受,或许真有一朝境遇改天换地的机会。
下了决心,他的声音也高亢了几分:“定不负门主所托!”
……
四更锣响,流韵城夜晚的繁华也进入了尾声,全城的灯火陆陆续续的熄了,威灵府这一片更是昏暗无比。
漆黑的角楼顶端,夜色浓墨处,登临者势力的少主此时如鬼魅般站立着。一袭黑色长袍的他看不出身段,面容也极为古怪地鼓起,没有五官,只有在几个窍处有着开口,尤其是嘴部那一轮像是笑容的弯月极为夸张,像是戴了一张肉色的怪笑假面。
他望着狼千蜂从后门悄悄离开小雪松园,踏上无情狠毒的背帮之路,不禁缓缓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