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求苟活,不化齑粉,也还好办一点,但是我要写作,要发表,这就难了。
我是一个刚刚露头就被砸下去的作者,《 青春万岁》的出版已经遥遥无期,到一九六三年为止,我只发表过五个短篇小说和一点点散文之类,又面临着彻底封死的局面。越是要封或变相封杀,我越是急于发表东西,我变得急火攻心,饥不择文。事后想起,这也是一种急躁,一种轻浮,一种失态。这种心态,既无法改变不利的外在处境,也写不成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作品。我反而对于在高校做教学更不安心了。
在西山的学习对于我来说最重大的意义不在于认识了苏联修正主义的本质,而在于从这里出发去了新疆。
有一些从各省来的文艺工作的领导参加了西山读书会。他们与我闲聊时便介绍当地风土人情,令我神往。我想来想去,觉得在北京高校干不出什么名堂,尤其是我明白,我们的文学要的是写工厂农村,实际主要是写农村农民,在高校呆下去,就等于脱离了生活,脱离了社会,脱离了火热的斗争,永远别想再创作了。而写作是多么迷人。记得我一九五八年下乡前看过一部日本影片《姐妹》,仅仅是那富有生活情趣的对话也叫我沉醉。我只想再接触一下文字工作,我只想再使用一下修辞的技巧,我只想再在文字中说几次“你好”,“快乐”,“缤纷”和“想你”……此生无憾。我不能就这样在小小的校园里呆下去,我要的是广阔的天地,我相信的是毛泽东所说的要经风雨见世面,“这个风雨,就是群众斗争的大风雨,这个世面,就是群众斗争的大世面”。我与一些省区来的领导同志探讨去他们那里工作的可能性。江西、甘肃和新疆都表示欢迎我去。我觉得新疆最有味道,去新疆最浪漫最有魅力。同时,新疆文联的负责人刘萧芜同志恰恰从苏联回来路过北京,我与他见了面,加上参加读书会的新疆作协秘书长、《新疆文学》杂志主编王谷林同志,当时就可以就我的调动拍板。于是我决定了去新疆。
却又不仅仅是为了写新疆,决定去新疆与写出新疆写好新疆之间应该有不短的距离,何况我的写作还有先验(无待创作与作品检验)的致命伤残。我之所以提出去新疆是由于我对生活的渴望。渴望文学与渴望生活,对于我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我渴望大千世界,我渴望男女老幼,我渴望日月星辰,我渴望阴晴雨雪,我渴望爱怨情仇,我渴望逆顺通蹇,我渴望喜怒哀乐,我怎么能才二十多岁就把自己囚禁在校园里?我渴望遥远的边陲,相异的民族与文化,即使不写,不让写,不能写,写不出,我也要读读生活、边疆、民族,还有荒凉与奋斗,艰难与快乐共生的大地!这是一本更伟大的书,为了读它,我甘愿付出代价。
我给芳所在的学校打电话,找到了芳,芳说她同意去新疆,她喜欢第48章 新疆的歌舞。都这时候了,我们还有着怎么样的近乎荒唐的好心情啊。
解放初期有几首新疆的维吾尔风味歌曲在各地流行,可以说,新中国的建立自然而然地带来了一个全国的民族民间艺术节的举办。“咳,我们尽情地跳跃在五星红旗下面,我们快乐地迎接着美丽的春天……”下面本应是过门“多多多多拉多拉,骚骚骚骚骚拉多”,但唱多了孩子们便唱道:“人人都说辣椒辣,我说辣椒是甜的……”大家会笑成一团,但决不是解构而是快乐无边。另一首叫《伟大的毛泽东》,我从妹妹那里学到了,用汉语标上的当地的维吾尔语歌词:“巴哈米孜能巴哈班尼达黑毛泽东……”(我们花园的园丁是领袖毛泽东),使懂一点维语的瑞芳的同学皮云凌大吃一惊,她是独自一人从新疆来到了北京上学的。由于她的积极,她很快人了团还当了团干部。后来却在天津上大学时划了右派,她跑到了新疆,又被揪回来,一言难尽。
韦君宜支持我去新疆,并说去新疆一个是可以写一些少争议的题材,民族团结啦,伟大祖国啦,美丽的边疆啦什么的。一个是,她说,我可以改变一下那种比较纤细的风格。这正是我所想的,我不能只有北海白塔和西单大街的灯火,我更需要的是茫茫大漠,雪峰冰河,天山昆仑山,绿洲草原,胡杨骆驼刺,烽火边关。
黄秋耘则叹息良久,劝我至少先不要带家属去,以留退路。他吟诗相赠:“……文章与我同甘苦,肝胆唯君最热肠……且喜华年身力健,不辞绝域作家乡。”我想的则是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敢于全家一举赴疆,就一定有信心做出成绩,做不出成绩就自己负一切责任,不会吃后悔药,也无颜怨天尤人。
秋耘主动提出要借给我钱,支援我的远行。王谷林同志写信提醒我这种情况可以向组织申请一点补助,我申请了,立即得到了八百元补贴,在当时,这个数字相当惊人,是我的月工资近十倍。我顺便说一下,当时我们中文系的总支副书记是毕玲,是后来当了外交部长的吴学谦的爱人,而人事处长,批钱的,是总工会领导李颉伯的爱人。怎么能说不是到处都有贵人保佑呢?同时从中也可以看到一点“民心”,友善仍在人心,忠厚仍在人心,爱护仍在人心。王蒙回忆起来,永远心存感谢,永远不敢忘记。
各方饯行,王景山先生请我们吃萃华楼,施无己老先生请我们吃了湖南馆子,他是湖南人。通过读书会相识的钟敬文老师则设了家宴,他是广东人,与秋耘相熟,给我饯行的时候我、芳以外秋耘与尹瘦石兄也来了。钟先生家里有一些书法竖轴,其中有一幅写的是诗,描写一种朦胧的情感,黄秋耘一边读一边叹道:“赵慧文(拙作《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中的人物),赵慧文啊。”而我已觉隔世。
我找了一些有关新疆的书籍,越读越是发烧。我跑到阜成门外的新疆餐厅先尝新疆的味道。尤其是当时正上映影片《冰山上的来客》,异域风情,神秘的大自然,歌舞翩跹,如诗如梦,能不神往?恨不得插翅飞向天山脚下。我学会了不少影片插曲,一时“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穿过千层岭咳,越过万道河,谁见过水晶般的冰山……”“戈壁滩上一股清泉,高山顶上一朵雪莲”的高唱响彻家中。
确定了要求去新疆,在读书会上就向有关领导提出来了。先是刘芝明同志表示“大力支持”,中国作协也支持并协助完成调动手续。证明去新疆的大方向是正确的。我对韦君宜同志说,这也是“穷则思变”。当时批判主义的时候有一种说法,叫做穷则变,变则通,通则富,富则修。这种说法给人一种越捉摸越没辙的宿命感。
一起在一担石沟劳动地的副班长的妻子与芳同样任教,她名郑兆南,曾在北京日报工作,是一个极其积极热情的人。前不久,一○九中学的支部通过了她的第8章 入党申请,但是区里没有批准,显然是因为她先生帽子的原因。她为了给我们饯行,忙了一个通宵,在狭窄的房子里堆满各种菜肴。她和她的先生都发表了热情的讲话,鼓励我们到新疆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绩。我感谢他们,却也感到他们的天真和对不起,我说一句“忘恩负义”的话几近张扬。我觉得他们仍然保持着习惯性的高调。他们用的语言大致仍然与我们在五十年代初期用的差不多。果然,后来我得知,北京日报一批帽子人士包括从维熙的进入大墙,与副班长有关,也许他只是天真烂漫?而天真烂漫也会害人害己。而郑兆南在“文革”中的命运,更是惨绝人寰。
为出席郑老师的饯别晚宴,我来到了北京日报社的家属院,我顺便看望了一下漫画家李滨声先生的家。他住的地方一间门房,大约七平方米,东西叠着东西,家具压着家具,人也几乎摞上了人。那是一个沙丁鱼罐头式的家居。那样的日子不应该忘记。
对于去新疆,我与芳也是极其兴奋。出发前我在王府井一个牙科诊所修补了牙齿,买了一件中式丝绵棉袄。芳则一件大衣和一条呢料裤子,与她的母亲、姐姐合影留念。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下旬,新年前夕,我们破釜沉舟,卖掉了无法携带的家具,带着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出发赴乌鲁木齐。无直通车,先到西安,住了一夜车站附近的解放旅社,游了大雁塔,吃了耷拉火烧(由于含油太多而肚腹不适,但含油如此之多又显示了农业形势正在迅速好转),再坐四天三夜火车,缓慢地行走在路基尚未完全轧实的兰新路上。张掖武威,乌鞘岭红柳河,嘉峪关玉门,这些地名就让我激动不已。我吟诗道:
嘉峪关前风?狼,云天瀚海两茫茫,边山漫漫京华远,笑问何时入我疆。
乌鞘岿峰走铁龙,黄河浪阔架长虹,多情应笑天公老,自有男儿胜天公。
日月推移时差多,寒温易貌越千河,似曾相识天山雪,几度寻它梦巍峨。
……
我到达后,把一些诗寄给了原师范学院的同仁,他们回应说我还是有一番雄心壮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