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从躺到床上起她就在哭,哭得很厉害。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亲她,抚摸她。"想不想我?"他问。她哭着点头。在她哭泣的时候他深入了她。她根本没有注意他有无防护措施……
想到这里,她打了一个寒噤。慌慌张张地跑到药店去买试纸。到了店里,她却没来由地有点儿张不开嘴。那个四十来岁的女营业员看着她,似乎在这个药店里工作得久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了然于胸一般地看着她。也不问,耐心地跟在她身边转。
她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找,心里在激烈地作着斗争,要不要张口问身边的营业员?要不要编个谎说是替别人买?这样转过了五六个货架,终于转到了计划生育一栏货架边。
"要买避孕药?"那个中年营业员终于开口问她。
"不!买试纸。"她生怕再晚一点就说不出口了,所以回答的时候显得十分急促。女营业员二话没说,拿了一个盒子给她。七块多。这个比一块多钱的那个更准确,检测的时间更早。
她付过钱,飞也似的逃离了药店。数年前的那几次,都是那个男人陪她上医院去做的检查。前前后后,那人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对她说,她的痛苦让他的心都碎了,他决心要一辈子对她好。可是当她的身体和精神都痛到无以解释,当她一面对了他的身体就浑身发抖,她知道,她这一生是承受不了他对她的好了。
然而现在,她要独自面对。即使结果是令她惊惧的,她也不会向他透露半个字。想到这里,她勇敢了起来。拿着试纸来到厕所。
恰在这时候,电话响了。
是他。她原以为再接到他的电话会心如止水,平静无澜,不成想,一股咸涩从眼里骤涌而出,沿鼻翼流进了嘴里。
不咸不淡地聊了会天。一边聊,她一边想,人真的是很伟大神奇的动物,可以将嘴和心分离得如此彻底,光这一点,就令所有的其他动物们永难望其项背。
"你想过我吗?"在无话的沉默间,她将这话在舌根和舌尖间润了又润,终于还是把它问了出来。
"当然想。什么时候都想。"
"那你也想她们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仇恨自己几乎想哭。但她强忍着。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说不想,你肯定又会说我骗你。可想她们只是很单纯的想。"
"很单纯的想?"
"冲动的时候才想。可是你,却随时都会想起。吃饭的时候,开车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工作的时候……任何时候,都会想起你。"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有多少真实性。她冲动的时候当然只会想着他,想着她以为是自己最爱着的人。只有她爱着的人才能令她身心欢畅,令她身不能禁,心摇神驰。她不能想象,他冲动的时候想着的是别的女人,却还会告诉她,他最想的人是她,他与她身体的融合是其他所有女人不能比拟的。
放下电话,她一直坐到夜的来临。将自己隐藏在彻底的黑暗里如一株植物。
她忽然想起那天与老茧的对话。老茧说:情人节那天幸亏领导领我们去下面视察去了,不然呆在办公室,没点事做,还不得让高人小视!
她当时大笑。说:"确实是好。看大好河山,一洗胸中小情。省得像我等没出息的,掉在小情感里出不来。不过,人生在世,除了伟岸的胸怀,也要搞点儿小情调,毛主席不也发出过人有病,天知否的痴问吗。"
回忆至此,她似乎就从自己的话里找出一些可以呼吸的空间。是的,小情感。除了小情感,世上还有许多存在,它们似是与自己无关,可只要你从你出发,去往任何你以外,它们就一一与你关联了,或亲或疏,或远或近,或亮美,或朽暗。它们以它们的存在唤醒你与这个世界关联的通道。
她从书桌上随手抽出一本书。黑暗中她已经没有选择的能力。
打开台灯,发现手里的书居然是徐刚写的《守望家园》。这个书名让她一时眼湿。
从序看起,便被他序里的文字吸引了。一口气读下来,直觉徐刚先生在这本书的自序《鸣沙之祷》里倾注了他所有的真诚。句句如诗,字字融情。
读到某一句话,竟如同对她的影射:"时间到了,该去的去了,该来的来了。"心怅怅的,胀胀的,涩得发苦。是,她得为自己的幼稚买单,她得接受上天对她愚痴的处罚,而且必须毫无怨言地接受。除此,别无出路。
她想着自己对其他一切男人女人的多爱行为都能以宽宏的心情理解他们。一开始的时候,甚至对他的广爱,她也是怀了倾听的温存的,以一种超然身外的悲悯听他说那些女人和他之间的来来往往。可是如今,她爱了,她深爱了,却再忍不下他的广爱带给她的剧痛。情到最深却无情。
她终于要决绝地离开他了。
手机一直在响。她没有去接。不久又有短信来,怎么啦?短信不回,电话不接,决裂啊?是他来的。
这些天来她一直深陷绝望中。要是早些天接到他的信息,无论是什么话,都定然会欢喜不止。可经过了这么多天的煎熬折磨,经历了种种担心害怕,她已渐渐从灼热的燃烧回归到火岩的冷硬状态。就当一切从没发生,就当她从没与他相识,就让时间回到起点,回到他们虽近在咫尺却远隔两重天的时期……她的心能复原如初么?
她以为自己回到原点了。因为她朝原处看去,发现人还是人,在街上行走在饭堂里吃饭在办公室里工作,物还是物,与几个月前都无甚变化,甚至颜色气味也依然如故。
可她还是看见自己不在那里了。她清晰地记得那天,当她忍不了内心的痛苦,一声不响地飞到他所在的城市,原只是想在彻底离开他之前见见他,哪怕只要看一眼,也就心安。她以为。然而他在这个城市的秘密让她全部的世界都崩塌了。
在这个城市,没有所谓他的女人。这里有的只是男人的世界。她跟随他的脚步看到了他在同志世界里的如鱼得水。
冰入骨髓的寒冷。
虽然大连的气温有二十多度,她却冷得全身发抖,冷得上下牙齿不停地哆嗦。
"……你是看见海洋了,你见到水分子了吗?但,倘若没有水分子,又哪来海洋的神奇瑰丽、有声有色、庄严妙相?"
"你看见的并非真有。"
"你不见的并非真无。"
她读着徐刚的话,这些话原本要叙说的是这个世界全部微妙的美丽,可她却读出了另外的含义。读出的那会儿,就觉涩着的心变得一片混沌,又一片空明。
九 醒了
孤独,是由孤和独组成的。孤,在古代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自称之词,人间极点,无以为攀,无可比拟,是为孤。称孤道寡,看似自谦自抑实则裹挟着一股巨大的强悍之力。独,其实也张扬了一种霸气,独裁独立独自独有独特……独,有着一种不依靠旁人自雄于世的伟岸之气在里面。
所以,孤独,孤与独的组合,其实并不是个虚弱之词,相反,它指向人生的至高境界,既柔弱无骨又强大无比。如水之柔韧,如山之巍峨,如海之深不可测,如溪之清澈透亮。
她终于成为了孤独的人。
能够抛开一切外力的撑持而自立于世的孤独的人。
因为她从爱情这场人人都要患的重病中慢慢地痊愈了。也从事功的虚荣中探出头来,呼吸到了大自然的醇香,触摸到了生命的最本真的魅力。
她在孤独中幸福地想,她可以真正独自地活着了。
当她自以为终于可以骄傲地昂起头,摆脱他的阴影,过一种新的有着广泛物事进入她视野的可以在开阔世界尽情翱翔的生活时,他的一个电话又击溃了她。"心儿!……"他在电话里用那熟悉的充满磁力的声音喊她。她一下子晕了过去。
更可怕的是,明明她已彻底放下了他,不会再为他动心动情不希望这辈子还有再见他的机会时,却只要一遇着什么伤心的事不愉快的事委屈的事,或者开心的高兴的事,就想打他电话,给他短信,想偎在他厚实的怀里,让他抱着她,给她温暖和安慰,给她夸奖和鼓励。其他任何人的热情和友爱都不能令她平复,都不能令她安心,都不能让她的伤心消退,都不能为她的快乐增添快乐。那一刻她只想他,她要他。
她怕得要死,她几乎要绝望,为什么?!他是魔鬼么?!
她感到一阵透不过气来的胸闷,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她想知道自己死亡的日期,就把车停下来,问路旁一位指挥交通的警察今天是哪一天?那警察说,今天是1958年9月22日。
1958年?她浑身一激灵,大骇,从车上滚了下来……
睁开双眼,她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除了满脸的眼泪似乎不真实,时钟依旧显示的是2006年2月20日上午9时,窗帘依旧是从前的砖红色,被子和床单仍旧是从前的淡绿,枕头仍然散发出与从前一样的柠檬的香味。
闻着这香味,她竟有了食欲。
十 尾声
写到叶子从痴梦中终于醒了过来时,忽然听到了一个令我无比惊愕的噩耗。
叶子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两个月。也就是说,我断断续续地写着她和我说的故事的时候,当她知道我真的决心会把她告诉我的故事写出来的时候,就安心地走了。她曾经和我说,一个生命总有长短,能够留下一丁点痕迹,让后面的人体会到一点点生命的疼痛,体会到一点点情感的真挚,再或者能够叫人感受到那个生命曾经如花般盛大地开放过,就是圆满的了。
当时我不知道她所要的是怎样的圆满。我只看到她深深的眼眸里透露的绝望的寂寞。我没有试图去搅扰这种寂寞。我以为那种寂寞是开在浊尘里的洁净的秋菊,是隐藏在浓雾弥漫下的高速路旁的木芙蓉。
她的死让我内疚。我早该知道她的去意。
我向朋友们诉说着我的懊悔。
结果我成了被安慰的对象。
伍告诉我,他的大学同学因为种种原因想自杀,先后被人救了三次,最后还是跳楼身亡了。"抱定了必死信念的人,是勇敢无畏的。"他说。
老茧说,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为情所困,最后随漂流探险队去长江漂流,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们去往的都是没有痛苦的天堂。
听着这些故事,我喝着莲心甘草茶。那茶水甜中带苦,苦后余甘。
叶子的墓地是那个男人为她修的。那个一直爱着她拥有了她的初夜而她却一直不能爱上最终又离开了他的男人。
她给那个男人留有一封信。
现在我正坐在树上给你写信。我的生命已不可逆转。俯瞰这个冰冷漆黑的城市,只有你为我点了一盏温暖的始终不灭的心灯。我要向你说抱歉,你每次恳求我为你生一个孩子,我总是在最后一刻让那本是美好生命来临的幸福变成了一场痛苦。我无法承受你的爱。那时候,我总以为我的心在你以外的远方。今夜,此时此刻,我坐在树顶,抚摸着这满天的黑暗,不再寻找通往远方的路。痛苦和欢愉都已全部远离,我的内心是一片博大的宁静。宁静中,我才来得及放下那一切的爱怨纠缠,检视和回忆这一生来的重要或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一幕一幕,一点一滴,我才看到了曾经你对我事无巨细的照顾,对我任性懒散的娇宠,对我的心始终不肯在你的心上停驻的忍耐和宽容。虽然我已不能让自己起死回生,但在我一息尚存之时,我真的爱你了。放下任何其他的事和物和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专注地爱你了。
我在叶子的墓地见到了那个男人。每个星期他都会来叶子的墓地给她送一束百合。
他静静地等我在她墓前烧完了一沓我已写好的关于她的手稿。
"你是简吧?我知道你。叶子在信里提到了你。"然后,他给我看叶子留给他的那封信。他说:"这信,我会永远随时都带在身边。"
他戴着墨镜,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他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苍凉。
我低下头,读着那些字句平静的信,泪如雨下。
在信里我才知道,她原来竟是法制报叶总的女儿。
"那你认识李明珂吗?"我问这个戴墨镜的男人。李明珂是我多年的朋友,我想起他曾在法制报做过要闻部主任。
"我和叶子都是李明珂的挚友。"他说。
闻言,令我尤为伤怀。世界真小。叶子,是这个世界的舞台还不够大,还不能让你的心尽情地舞蹈所以你才要奔赴天堂的么?
叶子生前是一个诗人。坐在绿意环绕的大树上俯瞰这个冰冷的城市,然后高傲地睡去……我想,大约是她献给这个尘世最后的行为艺术了吧。
据说,她的遗言只有这封信。也就是说,她那样炽热地爱过的人她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人,她没有给他留下片言只字。连见证了他们爱的狂热的她的手机和手机里的短信,她也留给了我。
离开墓地后,我去了叶子曾经的住所。站在楼下,抬头望着那个曾经散发出温馨灯火的窗口,那里如今已被一种叶片肥厚阔大的绿色的爬藤全部覆盖。
我的心呜咽了。
叶子,原来,你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