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当她初听到那些人的奇思幻想、奇情怪症,也觉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人还在那里叙述着,事情千真万确地存在着。但因不投入,她没有更深地理解这些人为何如此。只有一天,令她惊奇的是,她忽然看到维安到诊所来就诊。惊奇骇异之下,她连忙带上了大口罩。在这里她听到了一个与己有关的内心分裂者的心曲。
一开始,维安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半天不说话。心理医生也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她感到气氛是如此地压抑,她甚至想大声地质问维安,问他为何从一个真纯之人变得如此势利而恶毒。领导并未对她有何啧言,她之离职纯粹只是内心的理想与现实发生了一种距离的冲突而已,他却捕风捉影见风是雨大张旗鼓地就开始了对她精神的迫害,唯恐落于人后丢了急先锋的名头。而别人却并未如他预见的一般行此不义之举,多数却反倒如她的朋友,问候致意,关询礼至,让她领略了一份人之常情的温暖。
正胡乱想着,医生要助理给维安倒了一杯茶。这一个倒茶的举动和医生浑厚的男中音让维安抬起了头,并开始了絮絮叨叨的讲述。
"我感到非常痛苦,我常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明知道那样的行为是令人恶心的,我自己也不耻的,可是我老是不由自主。并且每次做的时候还特疯狂,特上劲,而一旦清醒过来,静下来,就会觉得自己特不是人,特别令自己不屑。"
医生静静地听他说着,见他停下来,说不下去,就温和地问道:"你都做了些什么事呢?"他并未对维安所言做任何道德的评价,只是安心地倾听着。见维安对他的问话没有反应,只是瞳孔有些散神地呆呆地看着他,于是医生又接着说了:"就是那些令你觉得不屑的行为,具体是些什么事情呢?"
听到医生的问话,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跳快了起来,似乎是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即将被解开的那种兴奋。
维安聚焦了一下眼神,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将眼睛投向了窗外,似是朝着虚空说了起来。
"我常常对妈妈吼,可是其实我很爱她。我知道她为我操碎了心,自从父亲援非失踪以后,母亲更是把全部的爱和关注都给了我。我也想对母亲好,可是我承受不了要时时顺着母亲的期望去做人的重负,比如要对别人礼貌,笑脸相迎,学校里的时候要学习好,同学老师关系好,不谈恋爱,工作了要工作出色,听领导的话,与同事相处好,谈对象要经过她的同意……诸如此等。我天性是个孤独自闭的人,不大会与人相处,要我对人媚笑我压根儿就不会,与别人也难处好,从小到大,朋友很少。有时候我会通宵打电子游戏,解除自己内心的压力。我知道这样会令母亲失望,可我不由自主。母亲对我生气,发火,我便大声顶嘴,有时候还会对她狂吼大叫。看着苍老的母亲被我吼得面露惊恐伤心流泪,我心如刀绞,可是我又达不到她对我的高要求。看着她的眼泪,我会不能面对,结果是采取摔门而去的方法逃避。我痛恨自己的不孝,可是我无力改变。"
说到这里,维安虽然仍是面无表情,可向窗外望着的眼里已经眶满了泪水。
她听了维安的这一番内心独白,深感震惊。她发现以前对维安的种种认识和判断忽然之间全都分了岔,找不到一个交汇点。
医生说话了:"你曾经试图与母亲沟通过吗?或者朝她期望你的方向努力过?"
维安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医生,看了有三四秒,她随着维安的目光也朝医生看去,心里一边想着,要是我被维安这样呆痴的眼神盯着,肯定心里会发毛。然而医生仍是稳健地以闪着温和仁爱光芒的眼神回看着维安。
维安看着医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清楚。"
这时候医生站了起来,将诊室里的躺椅放平,铺上了一块消毒长巾,对维安说:"你躺上来,休息一会,慢慢说吧。"
维安听话地走过去,躺在了这个临时的小床上。高大的他,双脚超过了床边。医生说:"闭上眼,慢慢地想,回忆。"
维安逐渐进入了状态。随着医生的问话,开始了他长长的叙述。
"我不知道从何做起。我想努力,可我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不是就是母亲期望的努力。真的搞不懂。我以为我努力了,可我母亲也许以为我没有。比如我单位里原来有位对我非常关照的阿瑞姐(听到这句话,她的心抽紧了一下,不知道在他的嘴里会描绘出一个怎样的惊天的秘密来),她人极善良,又有才华,对刚来工作的我极为关照,我内心非常感激,把她视为仙母一般,有什么苦闷都愿意向她倾诉。甚至与女友吵了架,只要与她聊一聊,心里就能缓解许多。可是上天总是与我作对,刚刚有这么一个知心的大姐,她却好像与我的上司发生了矛盾,离职而去。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是顺着领导的意思跟着骂阿瑞姐,还是默不作声或者对她表示同情支持?骂瑞姐领导会喜欢,而默不作声就是同情她同情她领导就会嫌恶我,给我小鞋穿。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象着母亲会希望我如何处理。她不是希望我工作顺利吗?希望我与同事相处好吗?瑞姐已经不是我的同事了,相处好不好都没关系了,且同情她还会让我的工作陷入被动,所以我开始攻击她。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当时说得痛快,做得兴奋,好像如此就可以看到一条光明大道奔我而来。可过了一段时间,我并没有发现领导对我有所变化,看我的眼神也并没有含有赞叹的意思。我苦闷极了。当我回头再去仔细想想看看自己的行为,我的脸禁不住发烧,心也开始痛苦得发抖。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对我那么好的瑞姐,她会怎么想怎么做?当时我做那些的时候一点也没想过她会不会受伤,可是,是个人都会生气愤怒的啊!可她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反击我,也从没有说过我的不是。只是在线上遇着了,不再与我说话。我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就这样被我的歹毒伤害得体无完肤,不再信任我理解我了。我的女友也常常和我赌气,动不动就使性子,我压根儿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生气会情绪不好,弄得我更是神经紧张。情绪恶劣的我回到家后,对母亲的询问更是暴躁。母亲不喜欢女友,说她放纵骄横,不识大体,将来既不会孝顺长辈,也不会安心做个贤妻良母。我都要被逼疯掉。痛苦的时候甚至会妄想一切都是母亲造成的,是母亲迫害了我。可清醒的时候,又知道这是荒唐可笑的。我很害怕自己会在极端情况下对母亲做出些什么不利的行为举止。我已走投无路了,只能到您这里来。"
维安的话句句都如一记惊雷,让阿瑞错愕不已。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自己是该仇恨他,还是同情他可怜他?
她许久都没能从这些话语里醒过神来。这些日子,她心里一直对维安极为不屑,也一直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她离职之时,一干众人都依依不舍,甚至从前她不大相与得来的厉害的女同事也来惺惺话别,而一向尊敬她友好她的维安,不知何故却如此反常?她只好将他罗列为势利小人的典型,又怎解得他内心的这许多煎熬和曲折呢?后来当她再回想这天听到的一切,想,也许许多人甚至每个人都有可能陷入这样人性的陷阱,任何事都从自己的视角出发,所以行为的时候激情澎湃,全然不顾其余。她丈夫打着爱她的旗帜无视她的感受在外面尽享肉体的狂欢,她在精神上对丈夫的逐渐背离,费诚为自己的理想而懈怠工作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每个人,是否都经历着一种撕裂?
记得那天她在诊所里没能保持住最终的镇定。当维安站起来走出诊室,她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到了门口,看着他高大的身躯慢慢远去,渐至于渺小。
她一直没有开口向心理医生求问。虽然在这一段见习期间,她慢慢也对自己的心理开始了分析,发现了一些症结,然而,她坚信自己能够掌握。听了维安的话,她忽然似乎有了些方法,可以试图自己探寻和破解生活的结。
某天,她从报上读到,据英国心理学家利奥波德?贝拉克博士的研究表明,内在的情绪、比较深层的情感发源于右脑,更容易从面孔的左半部表现出来;而那种经过更多控制的或有意识作出的反应,即一种有礼貌的社会面具可能来源于注重现实的左脑,而更多地从面孔的右半部表现出来。
她觉得很有趣,人内心的不对称也会投射到面部?
"什么时候,左脸会微笑或者右脸的微笑能完全地重叠于左脸?"阿瑞在费诚向她倾诉自己的懊悔时,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十三 圣诞
有一件到上海来的差事,原本是派另一个部门经理去,可不知为什么,费诚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亲自前往。
晚饭后到外滩散步,似是不经意地想起与丈夫分居了半年多的阿瑞来。她现在的心情怎样了?
他约她一起喝茶。
费诚先自到了,选了一个能看到门口的座位,要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不一会儿,他看到阿瑞高挑的身影从门口飘进来。正准备迎身上去,忽然听到了左侧座中发出一阵熟悉的笑声,朝笑声转头望过去,他不由得张大了嘴:那是已有三年不曾亲见的如今已天下皆知的小茜的著名的脸。
读到这里,老茧以为小说没完。往下翻看,却是空空如也的一张白纸,如做了封底一般。
愣坐片刻后,他的心开始如海浪般汹涌翻滚,又如烈火燎烧。终于,他拿起电话,即刻预订了飞往阿拉斯加的机票。
我要带她一起去乘坐爱斯基摩犬拉的雪橇,我要把她一年前放回我手里的戒指重新亲自戴到她手上。他想。
走下飞机的时候,老茧看到来接他的简原来的短发已是长发飘飘,她背后火树银花,一片璀璨。原来,这天是西方的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