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里有一个独来独往带着些神秘的年轻人,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工作以外,鲜与人交往。而我自认为大学毕业了,该有独立的人生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时刻处于父母的羽翼下,于是常常借口加班,在单位的阅览室里看书。虽然家里的书很多,但场所不同,气氛也不同。别有一份新鲜,还可以收获一点点自由的感觉。
在阅览室,我遇到了那个独行侠年轻人。
我常常去阅览室,他也常在那里。某一次,我去拐角的书架上找新版的《资治通鉴》,一回头撞到了从拐角另一边走过来的他。书被撞到了地上,他弯腰帮我拾起来,看了看书面,微笑了道:"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看这么古老枯燥的书?"
听到他这话,某部电影里的人物对白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觉暗暗地在心里微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人如此近距离照面,他呼出的气息甚至都拂到了我的脸上。我微红了脸,接过书,礼貌地道了谢,就转身走了。在我道谢的时候,他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立时一道闪电穿过我的身体,几乎使我抽搐。
坐在阅览室的座位上,心里却一直像有个小兔子在乱窜似的狂跳不已。我第一次觉得男人的声音是那么富于磁性,第一次觉得男人的气息是如此芬芳。而且,这阅览室拐角的一撞,多么符合我曾经梦到过的诗意的邂逅啊。二十岁的我在当晚失眠了。
这以后的阅览室读书生活就不那么轻松了。心里老怀了挂念,看到那个身影了,就又踏实又兴奋,看不到那个身影,就失魂落魄。直到有一天,我离开得稍晚,路上的行人已经很稀少。因离家不远,平日我都是步行回家的,可面对浓厚的夜色和空旷的街道,想起前不久某同事被歹徒抢劫的事,心里忽然冒出了害怕的念头。
"我送送你?"一个淳厚的男中音在我身边说。
我转头一看,是让我失魂落魄的独行侠,一时间就有些手足无措:"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走吧。天黑人少,太不安全。"说着他就牵了我的手下了台阶。
一股热流通过手遍涌我的全身。
他只将我送到大院的门口就返身走了。这更令我在以后的日子里魂牵梦系。
我想后来应该是我主动约他出来喝茶的,以感谢他护送我回家的名义。虽然牵我的手拥抱我表白爱我都是他后来率先行动,但是我先给了他机会。
那是一段如火如荼的爱情。
我们平日里的相处既亲爱又不狎昵,漫无边际地聊文学和历史以及其对人的影响,或者看电影喝茶。有时候则只是静静地呆在一起,各自看着书,一句话不说,偶尔抬头相视一笑,立刻就有一种幸福的温暖洋溢了全身。那时候我想,虽然天清地白只是人的美好愿望,但在混浊弥漫的当世也可凭彼此的真心安置出一片空明天地来。
这样一种精神的愉悦令我当时觉着人生是如此美好。
在生活的细节上他宠我到甚至替我缝补开了线的毛衣、掉了的衣扣,为我的皮鞋上油打光……他的细致体贴让我感受到一份无限深情。我沉溺于这片深情的海洋,没有为自己准备一件救生工具。
当他的妻子从法国回来探亲,对他的婚姻一无所知的我在某公园的路上劈面遇到他们相拥而过……世界坍塌了。对社会和人生毫无经验的我不理解他后来解释的"同时爱两个人"的含义是什么,所有美丽的细节在我的眼里都成了丑恶的阴谋。
这一切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善恶美丑,分不清东南西北。
父母急坏了。母亲就是在这时候辞了职,以专心地照顾我。
一个月后我回单位上班。可一看到他的身影,我就又分不清白纸黑字前后左右了。只能重新回家静待。
直到他也去了法国,我的魂魄总算慢慢地回到躯壳。
这以后父母对我严格起来。往来的人都要严盘细查,我的作息时间也军事化了。
我越来越孤独。越是孤独越想抓救命稻草。起先是每有空就与母亲聊天,聊她的过去,她了解的或听说的故事,聊到把她的积蓄都聊空了的时候,孤独和空虚又顽强地钻了出来。于是我跑到了外婆的书房里去。
自从外公去世以后外婆就与我们住在一起,她的书柜里放满了书。她九十岁了,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已经看不清字,琴也不大弹得动了。不过她每天还会闭着眼在琴上摸出三两段美妙的旋律来,听外婆弹琴是一种非常美的享受。九十岁的外婆比年轻她许多的我母亲体态气度还要优雅,每当我烦躁不安时,看到外婆弹琴时沉醉其中的神情,听到那样宁静深邃的琴声,我就会觉得内心一片安宁。
但外婆更多的时候需要休息,或到花园里散步,或在卧室里小憩。这时候我就在她的书柜里拖出书来读。读她的书我是不去挑选的,因为经过多次迁徙,留下来的书都是经过外婆精心保存的了,所以我随手拿到哪本就是哪本,每读一本,都会有所收获。慢慢地,我成了嗜书的书虫。
曾经因为某本书中的一个问题,我到书店去购书以解惑,问了几个店面都无收获,非常沮丧。
在我单调的生活里,书是我的重要伙伴,而查典解疑把书中不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就成了我的一个很大的兴趣所在。
但书店的营业员不了解我的心情,她(他)们大多也不关心不懂得大多数书的内容以及价值,他们只管卖出就好。但这样粗鄙显然错失了许多潜在的读者。
卖书也是要有宽广的知识面的,虽不要深,但基本了解很必备。书店经理大概没想到这一层,选售货员还跟选饭店服务员一样,一律只要漂亮。真是离题千里。
我有了好些次购书的经验,忽然想,将来要是有了许多钱,我就闲开个不怕赔的非畅销书书店,专候那些有意思有来历对偏书古书专门书有独特嗜好的购书者,让他们在别处书店遍寻不着后在这里体味到一份苦尽甘来的幸福。那种会心一笑后的聊天,想想都让人神往。
回到那天买书的事。我正和一位店员描绘着我要找的书的内容,店员一脸惆怅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有些不着四六。悻悻然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人说:"你说的内容在三本书里有出处,说法各有不同。最好都买了来比较着看,你自己的倾向就看你如何阅读它们了。某某店里有你要的书。"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戴深度眼镜的男子友好地看着我。我说:"真的?"
他拿出一两本他买的书来,给我看,说:"我常买不到的书,在那里基本上能够找着。"
深度眼镜领着我去了那个店,店老板亲自接待的我。我真的买到了我要的书。
我对深度眼镜非常感激,对他有了好感。接着就去我单位附近喝了一次茶。全是聊书,感觉无比的好。原来他的单位离我的不远,这为以后我们的聊天提供了地利。
后来深度眼镜一有好书,就会告诉我,或者他送给我书,或者我自己去店里买,看完后我们就在一起讨论读书心得。每次与他聊完,心里都会获得一种郁结释放的舒适感。
这样的聊天一般都是在午饭后的一段空隙时间,因为晚上我已经没有行动自由,父母是不会随便让我出门的。这种午后聊天渐渐就成了习惯。
聊了近一年的时间后,我已成了一个博学多识的人。
有次他忽然说:"我还没有去过你家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之前他请我到他们家吃过他妈包的饺子。他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和他一样也非常朴实憨厚,他自己是大学里的历史老师,个性也十分温和。我很喜欢与他们相处的感觉:不拘束,温馨,踏实。
我没请他去我家,倒不是怕父母瞧不上他的出身,他们不是门第论者。可我怕他们那种盘根究底的架势,那种护犊过分的防卫,会吓坏了他,至少会让他很不适应。
我想了想,准备先和父母交谈一次,告诉他们底细,然后请他们优待他一点,别审特务。父母经过了一番热烈的讨论,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邀请他去我家。他非常高兴,那天精心修饰了一番,平日乱乱的长发应我的要求理成了干净的板寸,衣服也整顿一新。总之,与平日的面貌比,换了一个人。我很高兴他这样重视。
可是受过门卫标准的敬礼、看过警犬威严的面孔,来到我家宽敞的院子前时,他有些迟疑了:"你们家……不是普通军人?"
当他得知我父亲是军区司令员时,他的眼黑迅速变大,脸色迅速变白,秋天了,头上也冒出几颗汗来:"你你……我……,我忘了今天单位还有个事的,我先走了……再见。"
说完他就转身快速走到大院外,拦了辆车走了。我追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了汽车远去的影子。
这以后,我一言不发了一个星期。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书店买书。
这以后,父母在我单位附近买了一套小房子,中午母亲在那里为我做饭,留下保姆在家里照顾外婆。这样中午我就能吃上营养良好的午饭,而且还能睡上一小觉。晚上就与母亲一同回家。
这以后,我的生活里从此再无艳遇的可能。
后来母亲特意举办过几次家宴,邀请一些年轻有为的男人参加,但我看到他们在我父母面前那种彬彬有礼恭谨规整的样子,心里就打起了寒战。
父母是爱我的,在感情上他们当然会尊重我的意见。
聚会虽然还时断时续地开着,但我对那些聚会上的虚伪男人有一种无以形容的拒斥。
朱珠相亲(一):巨大牺牲的承诺
对相亲,我们很是怀了好奇。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以相亲的名义整到一起,说话以及行动的方式,会与平常一样么?出发前,我们对形式上的好奇比对自己命运的关注更甚。
朱珠的通知先来了。事先我们都说好,不论谁的通知来,另一个人都得陪着一起去。
据婚介所的人说,这个人与朱珠的要求可能比较接近。原来朱珠因为经历了何伟的花心,在资料上就填了对方只要诚实可靠,无不良嗜好,对老婆好,其他的都不在乎。
"诚实可靠,无不良嗜好,对老婆好,这已经是超级好男人了呀。"我笑朱珠。
朱珠嘻嬉笑了:"谁说的,有才有貌有财,那才叫齐全呢。"
"我知道了,凡何伟有的,你都不要,凡何伟没有的,你都要了。"我挽着朱珠的胳膊,半打趣半认真地说。
"我也没刻意那么想。只是一门心思想找个真心疼我的男人。我不服,别人能过上幸福生活,我为什么不能?我又不比别人差。"
"亲爱的,你会有好日子过的。"这时候,我心里倒真的有点儿祈祷这个未曾见面的男人是个能令朱珠幸福的人了。
见面地点约在幸福公园。
虽然刚好按约定的时间到的,可我们发现居然到得比对方早。
"这就是诚实可靠?"朱珠说着就有些失望。
"别呀,说不定人家早来了呢。你看,那个望着湖水发呆的帅哥不会就是你的准新郎吧?"
"去你的,哪儿跟哪儿呀?都新郎去了,你想害死我呀?那个帅哥,八成是个害人精,哈哈哈。"朱珠笑完,也不禁嘀咕了起来,"会不会真的比我们来得早在这里散步去了呢?"
我们真的打量起周围的男人们来。一个红光满面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向我们走过来,我正准备给他个笑脸,和他招呼时,他却转头望向湖面慢慢地从我们的身边走过去了。
我们是说好了的,她相亲的时候由我来表现热情,她表现矜持和含蓄,我相亲则反之。所以刚才我把笑脸预备得很充分。可惜,没使用上就作废了。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朱珠看见婚介所的王大姐和一个民工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走过来了。朱珠和我对了一个眼色:不会是那人不来了吧?
王大姐一上来就拉住朱珠的手,风风火火地说:"走,我们到亭子里去。"
我们一头雾水地上了亭子。
坐下来匀了口气后,王大姐就略带些激动地指着那个民工模样的男子说:"他叫周成。"
我和朱珠都客气地朝他点了下头,没有察觉出他与我们的关联来。
"本来我们早到了,可是不巧这里发生了一件抢劫案。周成一听到呼喊,就朝歹徒奔了过去,连追带打了好几百米远,才把那个歹徒制服,又将他扭送到派出所,录了口供,所以才来得这么晚。"
王大姐一口气说完周成的壮举,准备道歉的时候,我和朱珠已经肃然起敬,连说:"没关系的,公园的风景也好。"
那时候我和朱珠心里都以为周成是王大姐的亲戚,来相亲的人另有其人。因为周成与朱珠,怎么看都不大像是可以相亲的人。朱珠虽然发福了,但洋气富态,气质高贵,又兼受了婚姻的挫折,更有一份冷若冰霜的倨傲。周成呢,憨,土,诚惶诚恐的样子,个头与朱珠一般高。
当王大姐说周成便是来与朱珠相亲的对象时,他笑了一下,长长的两个门牙露出来,脸上的肌肉很不自然,比哭还难看。
我和朱珠一时都没有笑得出来。显然朱珠是糊涂得呆了,半天愣在那里没吱声。我赶紧活动了一下双手,趁着对周成壮举那份敬意的余温,客气地说:"啊,您真是一个英勇的人。"
周成看着我,吭哧了许久,说不出来一句话。只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张纸来,递给了王大姐。
我推了一下还在发呆的朱珠。她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怪异的苦笑,接过王大姐递过来的纸条,说了声"谢谢"。一看那上面的字,她又差点晕倒,那上面是七歪八扭的蚯蚓,没有一个字是立得稳的,她趴到我耳边,说:"你帮我看吧,我现在已经丧失视力了。"
朱珠把纸条摊在手上,装模作样地看着,实际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总算大致弄清楚了那上面的内容,大意是:我是老实人,会疼老婆,可以包下家里所有的家务活,一辈子不打骂老婆,不找外遇,还有,可以为未来的老婆做出巨大的牺牲。
巨大牺牲?我不免有了点儿好奇,朱珠一听也从发呆的状态中醒过来。
周成居然红了脸,扭捏了半天。王大姐就催他:"没关系,大胆说吧。要不,我和步小姐先离开,让你们单独谈谈?"
朱珠一听,急了,紧紧拉住我:"别呀,别走,一起聊吧。"
看她紧张的样子,我忍不住偷着笑了。心想相亲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要想逮着如意郎君,非有瞎猫遇着死耗子的超好运气不可。
那边王大姐还在做着周成的工作:"说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对不对?你这个样子,一言不发的,让人家怎么了解你?"
周成搓了几下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像是背诵课文一样,说:"我……我可以为未来老婆做出巨大牺牲,我可以不要自己的孩子,为了老婆的幸福和健康,我,我……我可以做结扎手术。"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朱珠也红了脸笑了。王大姐更是哈哈大笑,还说周成这人就是实诚。
周成在三个女人的笑声中第一次抬起了头,先是傻傻地看着我们,尔后也讪讪地笑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周成其实比朱珠要小五岁,但日晒雨淋的他看起来比丰腴白嫩的朱珠却要大五岁还不止。
后来每说起这次相亲,朱珠就啼笑皆非。她对婚介所也起了巨大的抵触情绪:难道他们觉得适合做我丈夫的就是这个类型的么?我已经掉到这个份上了?
我就笑:"当初你填的可正是只要诚实可靠,无不良嗜好,对老婆好,其他的都不在乎。人家除了这些,还多了一条见义勇为的可贵品质呢。"
朱珠哭笑不得,虽然她表示对周成的见义勇为和良善有好感,可是……
朱珠第一次相亲就这样以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的彻底失败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