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秦雄不紧不慢地驾车去上班,见报社大院门外围着四五十个人,全是当地农民,中有不少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显然是上访无门来寻求舆论支持的。这些年,几十上百人来报社寻求支持的情况已发生过不少,但都是些讨工资的外地民工,上访农民来报社还是第一次。
老张不在,钟义虽然不管宣传报道的事,也自作主张把两位农民代表请进他的办公室,并召秦雄和莜青一起去座谈。
农民上访反映的是伶江镇江下村委领导私自侵吞农民征地款的问题,因多时得不到解决,才想着找记者大人们主持公道的。这是个很敏感的事件,三人都知道,作为市级报社,他们是不敢去触这个雷区的。在耐心地听完农民代表的控诉之后,钟义到门外去打了一会电话,回来对两位代表说,已经跟市里领导反映了,让他们先回去,回头报社再派记者去村里了解情况。
两位代表不肯走,带头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他捞开衣服露出肚子上的伤疤,声泪俱下道:“我为共产党打了多年的江山,在淮海战役中立功,还跟小日本拼过刺刀,可我越活越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我们找不到说理的地方了,那帮贪官污吏太没有王法了!”一双混浊的老眼满怀期盼地看着三人,几滴眼泪清晰地沾在胡子上,声音无助而悲凉:“你们是共产党的记者啊,你们不为我们说话,谁还为我们说话?”
三人无言以对,满脸羞愧。秦雄想起了朱镕基说过的“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那句话。这里的农村不算穷,早已退居次要位置的农业对伶南来说也算不上危险,可“农民真苦”的事实他还是千真万确地感受到了。
钟义又出去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将二人召出去商议。秦雄提议还是派记者跟去了解一下,莜青也附和,钟义便说:“看来不这样是对付不过去了。你们说派谁去呢?”意思很明显,就是去应付一下,走走过场,毕竟农民们好糊弄一些。按惯例应该派新闻部的记者,可莜青低头无所表示,秦雄便说:“那我派专题部记者去吧。”
他来到专题部,点名要副主任刘梦龙去,回头见罗保国急匆匆地走进来,又说:“捞仔你也跟去。”那帮农民离去约半个小时,他又给刘梦龙打了一个电话,交待了一番意思。
两位记者跟去整整一日,第二天一早交上了两篇稿子。按照秦雄避开正面、侧面迂迥报道的要求,二位记者还真是下了一番功夫。捞仔交出的是《江下村农民切盼村务公开》的通讯稿,刘梦龙交出的是《失地农民的出路问题应引起重视》的新闻评论。
刘梦龙的文章显然高出一筹,从当今伶南工业发展大量用地,不少征地农民失去了土地之后的生活现状谈起,有理有据地把问题引向深入,其中也不乏失地农民自主创业闯出新路的正面报道,但主要是对失地农民技能缺乏就业难引发忧思,最后把笔锋一转,谈到因征地问题引发的社会矛盾,对农村目前一些地方的干群关系表示忧虑,顺便提到了记者在江下村了解到的问题,看似不经意的一提,却点破了这一事件的主题,有异曲同工之妙。
捞仔的文章虽然也有意回避了正面的锋芒,以走马乡村看变化的记者视角写开去,对现阶段农村的变化表示歌颂并欢心鼓舞,但接下来就重点写了江下村农民反映的情况和记者了解的一些情况,为村民呼吁,期盼做到村务公开,心思是花了一番的,可还是显得太直白,不够隐晦。秦雄大笔一挥,删掉了大部分记者调查情况,把题目改为《农民欢迎村务公开》,并亲自翻来很多资料参照,改而从全市农村村务公开的落实情况谈起,对村务公开的执行情况作了宏观上的肯定,还引用一些好典型村的村民为村务公开政策叫好的话,谈到了干群关系的改善,最后提到仍存在村务公开执行的死角,以简洁的文笔道出江下村民反映的情况,结尾还字斟句酌地写道:“记者相信,在目前提倡建设透明型政府、伶南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村务公开工作的情况下,江下村民反映的问题很快会得到解决的。”文字还不到1000字,成了短消息。
稿子改成,秦雄还暗暗得意。想一想,这事还是跟莜青通一下气最好,就急匆匆去了莜青的办公室。
莜青用不到一分钟看完稿子,浅笑道:“这稿子写得不错,恐怕还是你秦大才子功莫大焉,这第一篇也不像捞仔写得出来的哟。”
莜青是个极聪慧与敏感的女人,平时不多话,可开口总能说到点子上,在业务上与秦雄总能心灵相通,秦雄一直还庆幸有她这一个好搭挡。他会心地一笑,道:“我哪敢夺人所爱呢?人家这两位记者工作负责嘛。”莜青用有些暖昧的眼神注视着他好一会,道:“我欣赏你的勇气,可是,你真要把它发表出来?”
秦雄知道她话里的深意,正色道:“几个小小村干部,小小的马蜂窝都不敢捅一捅,那我们这报纸干脆就别办下去了。”而他心里清楚,这并非一个小小马蜂窝,说不定还是一个大大的野狼窝。莜青也不把话说透,她可心明眼亮了,只赞许地点点头,道:“你老秦还是以前的老秦。”
这话让他想起了以前初入报社时的一件事。那次,他们一起去一个工业村采访村治安员殴打外地民工的事件,采访中忽然遭到一群人的围攻,秦雄的照相机被抢去砸坏,莜青的眼镜也在混乱中掉在地上被踩碎,那个村的头人还像恶狗一样把手指朝秦雄额头上戳,看样子还准备打人了。就在他张惶无措时,莜青那文弱的身躯挺着往他前面一站,竟挡住了那个头人的进攻。她义正严辞地与对方理论起来,最后竟把那一帮人的威风给镇压下去了。秦雄站在一旁,因听不懂伶南土话,也不清楚她跟对方唇枪舌剑的说些什么。回来的路上他一个劲地称她勇敢,叫她大姐大,莜青道:“你是我带出来的,情况不熟,当然得由我出头了。”
她当时没了眼镜看人不太真切,眼睛潮红,可她的表现却是那般坚强,挺身而出的情形还让他想起了革命英雄刘胡兰。其实她也刚进报社才一年多,情况并不比秦雄熟到哪里去,可她不但保护了新记者,还坚持把事件追踪下去,后来硬是把那个马蜂窝给捅下了:两个毒打民工致残的治安员被逮捕判刑,带头闹事的村里头人也被撤职查办。那时的记者莜青是何等正气啊!后来她又连续有不俗的表现,策划并连续追踪过街头卖花女背后鲜为人知的血泪故事、被拐女为保忠贞跳楼致残的事件、三陪女卖身为救父病的辛酸故事、打工妹超时加班中毒身亡的事件,还有血癌少年、失学儿童身后震憾心灵的故事,等等,那时的她用优美而正义的文笔向社会发出了多少爱心和正义的呼声,唤醒了几多沉睡和麻木的灵魂,也不止一次地勾起他这个男性心中美妙的幻想,可现在的莜青呢?处事越来越谨小慎微,尤其是近两年来上到领导岗位后,英气全无,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见秦雄沉默无语,她又道:“可是,我们都得接受目前报社最关键的现实,老秦。”什么是报社目前最关键的现实呢?正义之人越来越悄无声息了,钟义那样的人就要平步青云、得志便猖狂了,这是一个最重要的现实,但还不是最关键的现实。秦雄还意识到,这些年的伶南日报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喉舌”了,发出的声音清澈而纯净,越来越听不见杂音了,而应答和关切的声音也同样少了;台面上的鲜花也戴上一朵又一朵,可掌声也越来越少了,这才是最关键的现实。
秦雄道:“这个报社越来越像个报社,领导也越来越像个领导了。”
这个领导是谁,在二人来说也不需要点名,莜青道:“这都是你们男人伟丈夫的事,我不争的。”
秦雄一怔,仿佛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似的笑道:“什么伟丈夫?是钟义?我?张文成?”莜青窃窃地浅笑,不语。秦雄又尢自说道:“我争什么?我有争的必要吗?事情是明摆着的嘛,我也不用争的。”
莜青还是浅笑不语,这就让秦雄有些猜不透她笑里的意思了,有些尴尬起来。莜青这下仿佛意识到了他的尴尬,甩开话题道:“这稿子的事,你想清楚了?”秦雄道:“还用想么?我专题部负责。”意思就是说:不用你莜青担什么责任。
莜青又换了一种感激和忧虑的眼神,道:“秦雄就是秦雄。”他想说“你莜青还是那个莜青吗”?可忍住没说,转而一想,道:“啊,差点忘了,郭文有个同学叫孙歌,很有才,还是一个内地的地级报副总,想来我们这里当记者,我们专题部也缺人,你看怎么样?”
莜青为难地望着他,道:“这个事在要平常,还有什么话说?我马上给你去办。”顿一下,又道:“可你应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吧?”
秦雄细一想,这个时候进人的事确实很敏感。她管着人事,要在平时,业务分管领导同意,进一个人不是难事,阮社那里也不会有问题的,可这个时候进来,钟义那里会不会借题发挥,高小菊那里通不通得过,住在医院里的阮社长又会怎么想?这显然不是个简单的人事问题。他后悔那天喝酒性起,一时答应得那么爽快了。可莜青最后说:“没事老秦,你先把资料拿来,我尽早给你办。”秦雄便感激地对她点点头。
他马上找来刘梦龙,要他快速从资料堆中赶出一篇积极的主稿来,一起签发后由他交给《新农村》版值班编辑,还特意交待配上两幅体现新农村新风尚的图片,且两篇稿的位置不要放得太显目。中午去食堂吃工作餐的时候,看见钟义正端着餐盘向他这边走来,生怕他问起这事,赶紧装着吃饱的样子收拾碗筷离开了。
下午6点左右,版面大样出来,他还亲自过目一遍。主题照片选的是一个村的群众正在一个村务公开栏前聚精会社地凝望的场面,另一照片是某村万人大会公开选举村干部的场景,风格明朗而积极,主稿是一篇介绍某村村务公开工作先进经验的文章;江下村两篇报道放的位置不显眼,题目却显眼,不是细心的人还真看不出这其中的玄机来。
报社实行的是三级审稿制,报纸付印前必须经过值班编辑、值班主任、当值总编这三关。这天恰好值班主任是刘梦龙,总编室又是秦雄轮值,晚上十点,正要签发当天的版面了,却接到了高小菊打来的电话。秦雄心里一阵发紧。
高小菊直奔主题, 问今天的农村版是何内容,他只有以实相告。她问:“那两篇稿件,班子讨论过么?谁的主意?”他答:“老张不在单位,钟义知道这事。”她又问:“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向我请示汇报?到底心中还有没有组织纪律!”他无言对答。
高小菊下令,把两篇稿子撤下,余下事明天再说。于是秦雄和值班编辑又好一阵忙活,直到凌晨时分,才凑齐了空出的版面。
这个意外的插曲,让秦雄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钟义,第二个想到的是专题部主任范漠。显而易见,是范漠发现了问题,报告给钟义,然后转到高小菊那里去的。可为什么他不等这个问题捅出了漏子才到领导那里添乱呢?这不像他一贯的风格啊。好久才想明白:钟义现在把自己看成一哥了,不想报社出乱子,也不想为高小菊惹乱子,看来他果然转投新主子了。回想起高小菊在电话中那气急败坏的问话,秦雄心中发冷,一夜没睡好。
次日早上,秦雄正在办公室等着高小菊的电话,刘梦龙和捞仔破门而入。刘梦龙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为什么撤下稿件?”
秦雄心生不悦:你刘梦龙说话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刘梦龙又说:“我知道是范漠捣的鬼,我操!”。捞仔也愤愤不平地说:“我们辛辛苦苦搞了两天,就这么枪毙了,是不是这小子汇报上去了?老子揍找人他妈的一顿! 丢他老母!”“丢”在伶南是个很不雅的字眼
秦雄阴沉着脸不说话,两人这才乖乖地退到一边的沙发上去。他之所以选他们两人去采访,是经过思量了的。刘梦龙是个北大的才子,东北人,性情耿直而火爆,为人仗义且豪情,在秦雄之后两年入的报社,原先搞过不少有分量的报道的,可就是老是跟同事和不来,因此一直郁郁不得志,经常喝酒打牌,直到去年社里才安慰性地提了他一个部门副主任,搞这样的报道,还数他最合适。而捞仔呢,以前在报社还最受人瞧不起,因为他底子薄,据说原先只有初中文凭,以前在市内一个企业报干过几天,后来不知怎么混进报社来,也难怪钟义当初把他骂得出了这个名,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混到了如今,去年还买了一辆二手别克车。别看他在单位窝囊极,在外面可是牛气冲天了,近些年还只有他对那些弘扬正气的题材特别热衷,社会上还有不少人向秦雄提起他,当然他也没少干拉虎皮作大旗的坏事。秦雄觉得也应该安慰他们一下,便和颜悦色道:“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可这不是常有的事吗?做新闻这行都这样。”还把两手一摊,不知是自嘲还是幽默。
刘梦龙道:“老秦你这个领导当得太没劲了,还被范漠这样的蠢才拿捏,怎么不搞掉他?”秦雄想,难怪同事们这么多年都跟他搞不拢,就是说话不看场合。捞仔也是第一次敢在领导面前牛气,愤愤不平道:“这小子太不是人,领导你只要点个头,我找个哥们把他收拾了。”秦雄知道,别人敢这样做,可捞仔是万万不敢的,他平时在范漠面前也缩头缩脑的,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吹牛不上税。
正懒得跟他们理论,高小菊的电话来了,要他去部里办公室。梦龙道:“是高小菊?这女人她妈的就是个文盲,怎么还专管着报社,真是悲哀。”捞仔也不放过借题发挥的机会,道:“领导你指向哪里我们打向哪里,她一个女人算什么!”这两人的政治头脑实在是简单得近乎无知,秦雄生气地摆摆手,他们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