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一个月之后的一天,郑仲尼在陈述了报社诸多内部管理和人事问题上存在的弊端之后,提出要大力推进人事改革,重新对一些部门设置和人事问题进行调整,并再一次重申要改变过去报社一言堂的家长作风,推行班子民主决策。
秦雄知道,他是在考虑培养自己的力量并安插亲信进来了,心想既然你口口声声讲民主,那我就跟你充分发扬民主吧。
郑仲尼提出几点:一是增设两名总编助理,三名社长助理,两名快报副总编;二是将办公室和总编室统起来成立行政编务中心,由一名社长助理直管;三是快报设立财务部,社里另设财务中心统管二报的财务,由一名社长助理直管;四是成立经营中心统筹二报广告业务和印刷、发行,由一名社长助理直管;五是新闻、专题、副刊采编分家,各分设采访部和编辑部,增加部门领导职数;六是印务部丁香生病不再适宜工作,另派一名社会上懂经营的人才负责。
郑仲尼的狼子野心一下子尽露无遗,如果他的阴谋得逞,那今后报社就没有其他人说话的份了,秦雄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这个满口马列主义的谦谦君子手段和心肠这么狠,而且来得这么快。
郑仲尼说完,钟义首先跳出来拥护,想来二人私底下已达成什么协议。钟义说:“我认为郑社长的想法极好。现在我们高层的领导力量太薄弱,需要添加新的血液。部门的设置也不太科学,需要调整和改革。郑社长的想法正是对症下药,对报社今后的发展极为有利。”
郑仲尼说:“有大家的支持和理解就好。今天在这里提出来,是跟大家探讨和商量的。大家都讲讲,充分发扬民主嘛,这是我个人一贯的作风。”
莜青沉着脸一言不发,看样子心里也定然翻江倒海。老张第一个表示反对意见,他说:“快报已经有两位副总编,我看就没有必要再增设副总编了,而且既然要设财务中心,也没有必要在快报设财务部。”
老张的态度给了秦雄充分鼓励,尽管他对郑仲尼的虚伪和自视过高可以一忍再忍,但这事威胁到以后自己在报社立足的问题,就被迫出击了。他首先从报社一年来进行的内部改革和人事改革说起,指明按眼下报社的实际情况,管理职数和部门机构的设置还是较为精简和科学的,没有必要重复设置所谓的什么中心和那么多的领导助理,搞不好还会闹出新的矛盾来。对于采编分家,他认为这是今后集团化的一个改革方向,许多省级报纸都这样做了,不是不可以做,但以目前本报的规模和人员实际情况来看,这项改革时机尚不成熟。对于印务部主任兼印刷厂厂长丁香的那个位,他后悔这大半年来怎么傻到没找个自己的人顶上,眼下郑仲尼一下就想到了,也只有答应他了。
最后,秦雄说:“关于管理机构和领导职位的设置,我们这一年来班子会已进行过不下十次的探讨,大家认为都是比较理想的设置了,你钟义当初也没有不同意见的嘛。还有我们的管理队伍,总体来说是能征善战的,综合素质明显比以前的报社和周边地级市的报社高出许多,这一年来的成绩就是证明。”
郑仲尼没想到第一次出击就碰到个大钉子,脸上一阵红一脸青,狠狠地抽着烟,见钟义不再帮腔,一时又想不出更内行的话驳斥秦雄,就只好说:“报社要有新的进步,当然要有新的改革,谁也不要把问题说死了嘛,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嘛。我们党的工作作风就是充分发扬民主,你们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但我也保留我自己的意见,我这是在改革酝酿阶段,下一步再进行民主协商,散会。”
会后,郑仲尼单独找到秦雄,一开始还是以商量的口吻说:“小秦,我知道你一贯的处世作风,但是,我还是觉得今天有些话不适合于在会上表态,还是要我们两人私下里沟通才好。拿到桌面上去说,影响有些不好嘛。”
秦雄说:“这些话都是见得光的啊,拿到桌面上有什么不好?你不是一贯发扬民主吗?”
郑仲尼说:“我这人是很讲民主,但也讲集中。你不是很知道官场的规矩吗?报社一把手没有集中的权力还行么?你说话也得讲集中嘛,也得给我这个领导点面子嘛。我对你还算不错吧?”
秦雄说:“不是我秦雄不给你面子。你是搞马列主义研究的,你应该知道集中与集权是两个概念,先有民主然后才有集中。我认为你的理解有些偏颇,把顺序给搞颠倒了。”
郑仲尼无言以对,脸色很难看。秦雄又说:“有些事,你还是要先跟我沟通才好啊,毕竟我在报社多呆了十年嘛。我倒是觉得,你跟钟义的沟通蛮不错的嘛。”
郑仲尼狠狠地抽着烟,说:“我倒是觉得,钟义这个人是很好沟通的。可你秦雄呢?跟你谈心那么多,怎么总是没效果?”
秦雄说:“钟义这人,你不是说他人品有问题么?你们的沟通真好啊,我知道这次调整的想法就是冲着我来的。”
郑仲尼难看地一笑,说:“秦雄同志,我觉得你还没有摆正自己现今的角色定位。我这次调整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的,完全是从报社的大局观念出发的。再说,现在我是报社的主管,我有权进行人事调整,没有必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嘛。你秦雄当初主管报社的时候,不也进行了一个大调整吗?”
秦雄也狠下心,索性说:“我的调整才完全是从大局观念出发,惟才是用,也是便于科学管理嘛,成绩是看得见的嘛。可你呢?我个人觉得你的出发点不对的。况且,我还是总编,我们都是一个级别嘛,也不存在谁领导谁,至少编务这一块该我说了算。”
郑仲尼终于忍不住翻了脸,严厉地说:“秦雄同志,你太高看自己了吧?我觉得你太自负了!自己的做法都对,别人都是错的?”又狠狠地灭掉烟头,起身说:“你要知道,现在的报社姓郑,不是姓秦!编务的事,我并没有怎么插手,可人事安排是社长的事,我也不希望别人插手。”
秦雄也陡地站起身,争锋相对地说:“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可说了。你还找我沟通干什么?随便你怎么调整吧!”
在这次公开叫板之后,秦雄还暗自得意,心想你这样胸无点墨的人想统治报社,没那么容易,惹急了我就事事跟你对着干。
可万没想到是,过了一个星期,就有六个新人一起来报社上班了。郑仲尼召集中层以上干部当场一一介绍道:“这三位是新任社长助理:龙江同志,协助社长管理行政编务中心;段英同志,协助社长管理财务中心;扬朝辉同志,协助社长管理广告中心。这两位是总编助理:翟波同志和金宗人同志,与郭文一起协助秦总编管理编务。这位是王大明同志,接替丁香同志印务部主任职务,并兼印刷厂厂长。”
众人一下子都惊呆了,愣在那里还未反应过来,郑仲尼又继续道:“任命文件稍后下发,都是报社经过研究并报市委宣传部同意定下来的。他们几位新同志对经营管理工作有过多年的经验,两位总编助理也搞过多年的文字工作和报纸工作,金宗人同志还有在省级大报工作的经验。以后大家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跟在座各位一样,都是报社的精英,大家要互相配合,搞好团结。”
没有掌声,新来的精英们都显尴尬。秦雄尽量控制着激动情绪,声音低沉地道:“请问郑社长,这是报社什么时候研究通过的?”
郑仲尼以阴森森的目光看着他,道:“上周班子会不是讨论过了么?我说过,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有什么不同看法可以找宣传部领导去说。”
老张也激动地道:“两位总编助理到底协助哪方面的工作,是日报还是快报?”
郑仲尼道:“是日报,快报他们不插手。”
大部分中层干部的脸色都很难看,秦雄刷地站起来道:“既然都是你新任社长一人说了算,那我无话可话了。”当场转身退席,把门拉得砰地一声巨响。刘梦龙随后也退席,跟了出来,仰天长叹道:“完了,报社完了!”
秦雄本想立即找宣传部去理论个清楚,可转念一想既然宣传部都同意了,肯定不会有太大的效果了。就到处打听这六位精英人士到底是何方神圣,结果很快出来了:龙江是龙子云的亲侄儿,金宗人是高小菊的表弟,确在省报干过一段时间的校对员;扬朝辉是郑仲尼的妹夫,段英来自一外资企业财务部,据说跟郑仲尼有些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翟波是市党校中文教师,郑仲尼的老部下;王大明是一间私人小印刷厂的老板,曾跟郑仲尼一起共过事。
这些所谓的精英尤其有两位让秦雄看不顺眼:扬朝辉的眼有点斜,王大明则明显是个歪嘴。嘴歪眼斜的人,自古就少有忠良之辈。既然两位部长大人都被他用这一招搞掂了,秦雄也真是无话可说了,才明白这个搞马列主义研究的人,原来有着如此高深的官场文化功底。
秦雄身边的青年才俊们也不胜惶恐。他们主动组织起来誓死效忠秦雄,并再一次召开群英酒会,替秦雄出谋划策。
这次的组织者是孙歌,郭文也照样列席其中,几人都能够深明大义,似乎也忘记了新闻奖之争的不快;区碧玉和梁国花、宋佳三个小女子倒被排除在外,因为她们毕竟不是男人,关键时刻胆量也小,不足以谋大事。几人又相约到万绿轩农庄去喝酒恳谈,却少了喝酒吟诗的雅兴,大家都明白,如果秦雄完全被架空,他们今后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有被一一剪除另谋高就的危险,因为秦郑两派新人与旧人的斗争必将上升到阶段矛盾的地步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秦雄把关于六位偷袭入侵者的背景调查结果公布出来,才俊们也大都知道,孙歌还了解到段英原来不叫段英,她的真名是段其经,原是个不太好听的名字,是为了进入报社才临时改的。郭文也还了解到,斜眼扬朝辉和歪嘴王大明以前都是从单位辞职下海做生意,这些年一直都是做的亏本生意,到处欠债,既然混进报社来,怕是要挖共产党的墙角去填补他们生意上的窟窿了。
刘梦龙首先献策道:“我看,干脆组织去市委伍书记那里去上访,上访不成再找北京的陈波或者孔老头,也在大报上捅一捅,我在北京也还有几个新闻大腕的哥们。”这人就是只长文艺细胞不长政治细胞,秦雄摇摇头道:“使不得,这个使不得的。”
魏清道:“老板你还是去上面打点一下才好,现在这年头,没有花钱办不了的事。”秦雄沉默不语,心中很是不悦,因他现在发现魏清这人也太看重钱了,有人就投诉过他勒索新人的红包,年初他也硬扔给自己一个红包,前个月却向自己借钱买房。秦雄对他也有些失望,没好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要老是想着钱钱钱嘛,没钱就不干事了?”
魏清有些脸红了,低下头喝闷酒。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陷入沉默。
郭文终于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道:“既然人家可以搞你的投诉信,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向上面写信反映一下情况呢?”秦雄道:“小人之道,壮夫莫为。”郭文又道:“眼下你要争取班子成员的支持,钟义跟高小菊关系好,跟郑仲尼一样会耍手段,你不但不要把他赶到郑仲尼一边去,还要把他拉到我们一边来,因为这一次班子调整,特别是他印刷厂那一块肥肉也被一起吃掉了,他心里也肯定恨透了郑,还有那个印务副主任罗延长也可拉在一起。”秦雄觉得有一定道理,但要搞小人动作,他也不屑与钟义臭味相投,便道:“钟义小儿,与其相交,无异于与虎谋皮!”
孙歌道:“班子中呢,莜青太怕事,最容易争取和发挥作用的我看还是老张,他敢说话,还有资历,郑仲尼也未必敢得罪他,再说那天我也看出来了,他对郑很不满。”秦雄点点头,这也是他心头的打算。孙歌又道:“另外,胡冬那人的能量也不可小看,他老谋深算,对付姓郑的应该很有办法,这次的调整对他的利益损害也最大。还有胡玫,你对她不错,她应该在市领导中也说得上一些话的。”秦雄对此很是赞许,觉得孙歌实在是比谁都有用。
莫少为提不出什么意见,他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空有作家衔头,半年来最是碌碌无为,秦雄相信他的文学水平无论如何不会比他的顶头上司熊力差,曾打算以他换掉熊力的,哪知他来大半年来还是因为丧妻之痛一蹶不振,连熊力都骂他是个没用的阉人,很是让秦雄没脸。眼下大家看着他,他竟蔫头蔫脑地道:“其实谁做头都一样,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是金子哪里都会闪光。”秦雄闻言,气得差点骂出声来:当初怎么请了你这样没用和昏庸的老朋友啊!想起半年来熊力也没少生事,前些时还与钟义搞在了一起,他在熊力眼皮下干活,也不会不知道一些情况的,可他竟未向处在风口浪尖上的老朋友报告过半点这方面的动静,于是,第一次不客气地对他道:“我知道你是块金子,你今后到哪里去发光都行,我也不想留你,随便你了。”
看见秦雄这样生气,大家更无心喝酒,也没有雅兴赏玩郊外迷人的夜色了,群英酒会第一次喝得不欢而散。刘梦龙道:“实在不行,我们都集体辞职得了,这新闻搞得越来越没劲了,我操!”
愤懑之后,一种悲观主义的阴影不觉在大家的心头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