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北京陈彪那里仍没什么消息,秦雄便更加相信,他这回可能把牛皮吹得太大了,他自己不过是一个助理主任,这时候也不好打电话去难为他。刘梦龙对自己为他付小费的事仍耿耿于怀,怀疑他是不是吹牛皮太大被报社开了,秦雄说:“不会的,北京人都这样牛。”梦龙说:“我也在北京呆了四年,也没像他那样牛过。我操!想当初,哥们在北京也算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哪!”秦雄说:“这不,也牛上了?”
梦龙说:“要不,我打电话查查他的底?”秦雄说:“使不得,再等等。”正说着,丁当打电话来约请吃饭,秦雄想起前些天的承诺,爽快地答应了。梦龙说:“要不哥们也同去同去?”秦雄说:“又不是阿Q闹革命,你凑这热闹干什么?”转而一想,这哥们也还是个实心人,又改口说:“跟你开玩笑,同去同去吧。”也如鲁讯写的那样,“于是便一同去了”。
四人一起在外面吃了饭,又去卡拉OK。今天的阿英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和落寞,看着三个男人在一边有说有笑的,她似乎成了局外人。这也是秦雄今天想达到的效果,他故意与她保持距离,她肯定能理解,这是因刘梦龙在一旁他们不能表示亲热,但她那异乎寻常的冷静却使秦雄分明感到她已经知道他内心的一些东西。唱歌的时候,她也一个人寂寞地坐在一边,丁当这小子显然摸透了他心里的弯弯,故意叫来三位小姐陪唱,阿英便自动地退到了角落去,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秦雄也装着酒醉撒疯与小姐有说有笑,故意不去留意她。后来,他还满怀伤感地唱起了一首《只有分离》的歌:
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反正你早已不在乎。你的眼睛默默地告诉我,爱情已到了尽头,就像秋风吹落的黄叶,再也没有感觉。就这样,就这样,悄悄地离去;只留下,只留下,淡淡的一切。爱你依然没变,只是无法改变,彼此的考验,只有只有分离,让时间去忘记,那一份缠绵……
这是他与玲玲分手这么些年来最不愿意唱却常在心里回荡着的一曲歌,它常常牵起秦雄的万般愁肠和思念,在梦里也不知为它偷偷哭了多少次。今晚这首歌,与其说是他情不由衷地唱给玲玲的,不如说是故意唱给阿英听的,一种缠绵的相思和一种深深的内疚交织在一起,唱毕,他早已是泪流成行了。
偷偷收拾眼泪回过头来,阿英却已然离开。秦雄知道她此时肯定也满怀绝望,却故意不理会她到哪里去了。
丁当这时凑到他身边来,深表同情和理解地望着他,说:“秦哥的烦恼小弟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秦雄黯然失神地喝酒,不答。
丁当又说:“那天小弟不懂事,不该带她去报社的,不过她这人也还好,不惹事。”这也正是秦雄欲舍难离满怀内疚的原因,他兀自对着酒杯发愣。
丁当趁着大家都在一旁疯狂调笑的机会,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他的裤袋里,按住他的手悄悄地说:“这两万块是兄弟的一点小意思,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秦雄把钱掏出来塞回去,不容分说地说:“你拿回去,我帮你不是为了这个。”丁当又塞回来说:“我不能亏待秦哥,你不要嫌少,今后还有大把钱挣。”
秦雄犹豫一下,说:“这样吧,你拿给阿英,算我对她的一点心意。但你不要说是我给的,就说是这单广告的提成奖励。”丁当这才收回去,说:“我明白,秦哥你真是个重情的人吶。”
这时,刘梦龙摇摇晃晃地举着酒杯过来,大呼小叫地说:“你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来喝酒!”秦雄没理他,丁当就跟他哥来弟往地干起来。
第二天上班,传来阮社长去世的不幸消息。秦雄一下子被这个噩耗击懵了,好久好久头脑里都是一片空白,不太相信这一事实,整个报社也笼罩在一片悲凉哀切的气氛中。
阮社长于昨天半夜在家中死心于肌梗塞,他的家人也是早上才发现的,秦雄赶到他家里时,阮社长的遗体已经运到殡仪馆,孙姨和他的两个女儿在那里欲哭无泪,印务部主任丁香也在,满脸凄然的样子,报社好些同事也陆续来到他家里。
阮社长的追悼会,报社里的人除了老张之外都去了。宣传部一正四副领导也到场,高小菊代表宣传系统致悼词,内容也都是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词,秦雄参加过好几次这样的追悼会,感觉是一个人死去之后,留给单位和组织的评价都是一样的,不管是好人与坏人。今天这场面估计不下500人,祭奠大厅内外都站得满满的,在行三分钟默哀之礼的时候,四下里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哭泣声。
在沉重悠长的哀乐中,秦雄跟随着宣传部的领导们走上台,款款移步前行瞻仰阮社长的遗容。秦雄看到,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比以前更瘦更小,一片暗色,嘴唇和鼻孔还有血迹,这就是那个一直以来活力十足、永不言败的阮社长么?他终于抑制不住满怀的悲痛和感念之情,泪水狂泻而下,也痛哭失声了。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从悲痛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些深情款款的往事。
这是一个多么正直、多么善良、多么富有人情味的领导啊!记得当初他来报社应聘的时候,他凭第一感觉,说话不到五分钟就留下了他;在正式上班那个周末,他特地开车载着他遍览伶南市容,以一个伶南人的自豪向他介绍这里的一切优势,使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记得他还说:“我们伶南讲的是实干,你要融入这里,就要讲实干,还要真正去为伶南奉献。”
在一个周末,他亲自来到秦雄的单身宿舍,看着那里的设备太寒酸了,特地把家里的一台旧电风扇、旧电饭煲、一辆旧单车送给他,孙姨还在家里煲了一锅老火靓汤叫他去喝。以后秦雄每次去他家里坐,都有老火靓汤喝,阮社长都要为他讲述一些人生道理,使得他这个来自贫寒西部农村的外地人很快就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并融入这个城市中,又在他一步一步的扶持下,走上了如今这个万众瞩目的位置。
在秦雄的印象中,阮社长虽然有些家长作风,对下属在工作上犯的错误近乎严酷,常常翻脸不认人,但在生活上,他对每一个员工都体现了家长般的慈爱,特别是对于来自异乡的员工,他总是给予多一些的关怀。记得报社有一年搞装修,他看见那些外地民工吃的伙食太差,就狠狠地把那个包工头臭骂一顿,末了还吩咐食堂每天多煲一些例汤和凉茶,给民工们送去。这一点,秦雄作为一个异乡人,自问也是难以做到的啊。
阮社长作为一个老报人,除搞创收外,在编务上是欠缺一些专业眼光,但比起老张他们那样的知识分子来,他比谁都显得人格高大,特别是心地善良。这显然与他一生坎坷的经历有关。他同样生长在乡村,年轻时为挣钱养活弟妹们,曾数次偷渡去境外打工,数次被遣返,也没少蹲境外的大牢,。听说他每次都是偷偷在晚上泅渡过去,练出了游水的好本领,以至于后来有一次坐轮船从伶南到省城出公差,因喝醉了酒意外跌落水中,船上的人没发现,而他却游了几千米到达岸上。他以前特爱喝酒,有关他喝酒的笑话也多,有次在年终总结大会酒宴上,秦雄就听得他醉后一不小心就说出了一句名言:“一人喝醉,全社光荣。”就在这次宴会上,他把大家鼓动得喝醉了几十人,有个新闻部的记者一点都不能喝,他这么鼓动他:“你喝,喝下这杯明天提你当个官。”这记者信以为真,拼命喝下去了;第二天跑去问他,当然是酒后胡言不着数的……这就是我们的阮社长,一个可亲可敬又糊涂得很可爱的人,一个真实的老报人。
秦雄很后悔的是,自从那次不愉快的探访之后,就再也没有去家里看过他,还在不觉中对他生出一些抱怨的情绪,从此失去了与身处痛苦与孤独中的他进行深层次交流的机会。同时,阮社长的去世,也带给他一种人生无常的悲剧意识,和一种“富贵于我如浮云”的沉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