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域六年,卢南卿入京。别人都说他是为一雪父耻而来,文萱相信了这种说法,因为他十年来一直在兢兢业业为神武军效力,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包括悄悄来**看她一眼。虽然她以为他心里没有自己,但当听说他来到京城时,灰暗无光的生活瞬间燃起了一丝希望,甚至在以后的十年内,这丝希望成了她的全部精神寄托。
原本以为他会就那样规规矩矩地忙自己的事情,和她永远君臣相隔。
文萱看着眼前“意外出现”的卢南卿,紧张得不知所措。
良久,他开口道:“我来这里,是带你走的。”
“带我走?”文萱喃喃道。
有谁来带她走,离开这个冰冷孤寂的地方,这是她沉域元年就开始产生的愿望。即使这愿望折磨了她十六年,现在依然强烈。
“为什么?”她问道。
“这里即将发生很大的变故。你若不走,会葬身于此。”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文萱满意。她本想问的是“为什么你现在才来”,但她想起了在绮绣城时他对自己爱意的不回应,意识到她可能并不适合问这样的问题。
“会有什么变故?”文萱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描淡写”地问道。再大的变故,也无非是结束这种望不到头的日子罢了。
“有关宁湮的身世。”卢南卿轻轻地说。
文萱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什么身世?”
“白遽岚的疯狂计划。”
卢南卿的话打碎了文萱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这个秘密最终还是被别人知道了。
文萱颓然道:“我早知道……他这样行不通的……”
卢南卿看她无助可怜的样子,不禁柔声道:“你跟我走吧。过去是我错了。”
文萱闻言,登时泪水涌出:“你有什么错?你又不曾……”她本想说“接受”,但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又问。连他这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都知道了,那这个秘密也不能称之为秘密了吧。
“这一切都和一个叫‘夜盏’的组织有关。它无所不知,在暗地里掌控着一切。说不定现在周围就潜伏着它的人,在偷听我们说话。”说着,卢南卿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他进入自己的房间,里面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漆黑一团。他转身刚把门关上,便听到背后“吱呀”响了一声,似是桌椅的颤抖。
黑暗里坐着一个人。卢南卿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微微渗出些冷汗: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他,而那声响也可能使他故意弄出来宣示他的存在的。
卢南卿的惊慌一闪而逝。若那人想杀他,只怕此时已经得手了。现在看来,对方是另有所图。
他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来和你谈一笔生意。”那人刻意改变了自己的腔调,听起来虚无缥缈。
卢南卿笑道:“在下从不做生意。”
“不妨先听听是什么生意。”那人显然是胸有成竹。
“阁下请讲。”
“‘千寻铁索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这句诗不知你可记得?”
“这说的是当年卢朝被尹朝攻灭之事。”
那人“呵呵”一声冷笑,说:“亏你还是卢氏子孙,说起这桩国仇家恨,竟平静如斯。”
卢南卿也是“呵呵”一笑:“若说卢某有什么仇恨,无非是恨自己做了几件对不住人的事罢了。至于你说的国仇家恨,还是太高看卢某了。”
“你倒是坦诚。只可惜绮绣城六百年王气,就这样断送在卢氏手中。”
这人说“六百年王气”是指过去在绮绣城建都的六个王朝,历时共六百年。五十年前尹朝军队顺江而下直取绮绣城时,卢朝皇帝不屑道:“王气在此城,尹军能有何为?”话落后三日,绮绣城被尹军洗劫一空。
“还是请阁下有话直说吧。”卢南卿有些不喜欢谈话前先煽情的方式。
“你不要装糊涂。十年前在绮绣城时,我们就已经与你有过接触。我想你应该清楚我这次来的意思。”
卢南卿冷笑道:“还是要劝我举旗造反么?我可一直没有做皇帝的打算。”
“十年前以你卢氏皇族身份在绮绣城的影响力,加上我们的财力、物力,你足以同夜鸢城宁岱决一雌雄,到了现在即使不是君临天下,至少也已占据半壁江山。”
卢南卿挖苦道:“现在说这些,岂不是太迟了?”
“眼下可是有个绝好的机会,能使我们出奇制胜。我们知道你向来宅心仁厚,不想妄起兵戈,使生灵涂炭,这次不需有太多流血,便可达到目的。”
“哦?什么机会?”虽不一定答应与他们合作,但是听听他们的情报也不错。
对方虽看穿了卢南卿的用心,但也毫不讳言:“如果当今皇帝知道了太子并非他所亲生,会有什么后果?”
饶是卢南卿处事稳重,波澜不惊,此时听了这话也是万分惊骇,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并不是惧怕这个秘密可能带来的血雨腥风,而是瞬间心中后悔万分,痛苦如针扎。
十六年前他从碧落城回到绮绣城,到处寻不见文萱,多方打听之下才知道她已入宫当了皇后。那时他虽然有些为错过文萱而感到懊恼,但一想到她从此安享荣华富贵,心里倒也有些安慰。
在河阳城时萧鸢问他是不是因为文萱才来的京城。当时他很想回答“不是”,但转念一想,也许不给眼前这位小自己十七岁的姑娘希望,才能让她避免受到更大的伤害。
实际上当时他到京城,的确只是为了有机会雪洗家父耻辱而已。之后的十年,他远远望见过文萱无数次,看她处在花团锦簇之中,母仪天下。因为距离太远,他只能想象她脸上如沐春风的表情,一如当年在绮绣城时她看到他时的样子。
所以他从不敢接近她,怕打碎她的幸福。只是没想到,那所谓的幸福不过是自己制造的泡沫而已。
这十六年来,她一定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吧?有人听她诉说心中的苦么?
那个白遽岚,怎么忍心把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当作凶险棋局里的棋子?
卢南卿思绪万千。黑暗中的人耐心地等他平静下来。
“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白遽岚他有什么行动?你们又打算干什么?”卢南卿情绪有些难以抑制的波动。
“一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多,泄漏的就越快。我这么轻易地就把它告诉你,可想而知它实在已经算不得秘密了。再问有多少人知道不是多余么?”那人语气里充满了嘲讽。
卢南卿一言不发。
那人又接着说:“白遽岚自然是在等宁岱归天,然后扶助他的亲生儿子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他有些缺乏耐心,安排个炼丹方士毒害了宁岱八年,只是没料到戴月澜出现后,宁岱身体竟有些好转。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个秘密,让宁岱与白遽岚互相残杀,而你从李文珍手中夺取神武军兵权,帮助宁岱杀死白遽岚和宁湮,或者帮助宁湮杀死白遽岚和宁岱。无论是哪种结果,你都可以宣布平定了白遽岚的叛乱,进而挟天子以令诸侯,等到合适时机再取而代之。”
“你们想的太简单了。宁岱不会让别人有机可乘的。”卢南卿对那人描述的“宏图霸业”完全不感兴趣。
“你别忘了,我们最擅长的就是把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那人竟阴险的笑了起来,混合着桌椅的扭动声,十分难听。
“如果这次我还是拒绝呢?”
“你不过是我们可选项之一而已。我们照样可以把其他人推上那个位置,只不过多费些周折罢了。”
“七天后,给你们答复。”卢南卿说。
“好。七天后的此时此地。”
话音未落,卢南卿听到一声轻微的“砰”,窗子不知何时开了一条小缝,月光洒了进来,照亮了黑暗之处。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此时卢南卿从思绪中挣扎出来,看着眼前近乎崩溃的文萱,心里涌出一阵想要把她抱在怀里给予她安全感的冲动,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了。
他重复道:“如果你不走……可能会死在这里。你还是跟我走吧。”
文萱抬脸问道:“那宁湮呢?我们带他一起走吧。”
“他不会走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走?”文萱的语气有些绝望。
“他已经成为了那种人。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身份的人。”卢南卿说这话毫不客气。
“如果我告诉他事情真相呢?”
“那只会让他更坚定。”
“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试试。”文萱看起来很坚定,尽管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这使她看起来更美了。
卢南卿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问道:“这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像是一个噩梦。只希望它快些结束才好。”文萱心碎地说。
“既然你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早些对我说呢?我到这里已经十年了。”卢南卿还是在懊悔。
文萱盯着卢南卿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发现想要的东西。然后她低下头去,小声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关心这些呢。”
卢南卿仰天长叹:“十八年前,那时的我过得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哪里还敢接受一个人的感情呢?”
他又走过来,伸出胳膊,将文萱揽入怀里,柔声道:“后来,我从碧落城回来,所有的事已了,想要和你开始新的生活,却四处找不到你。好在现在你的噩梦结束了,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文萱任他擦干自己脸颊的泪痕,享受着人生第一个能让她感到安全温暖的拥抱,只盼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