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鸢在那晚过后的早上就不辞而别,卢南卿则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河阳城到夜鸢城的路途走的无惊无险。
据拂粼说,夜鸢城会有一个欢迎仪式,不过那只是为萧蘅准备的,因为她不仅是碧落王的女儿,更是未来的太子妃。
戴月澜心想,这倒是轻松许多,用不着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想着法子说着合适的话了。
这一路上萧蘅还是常常缠着拂粼给她找些好玩的或者讲些有趣儿的。起初戴月澜以为萧蘅只是稚气未脱,孩子天性,对拂粼的新鲜劲过一段时间就该过去了。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是和自己的预料相反,不禁有些暗暗担心:这两个都是做事不计后果的主,在外面这么亲密没人看见也就算了,万一到了京城还是这样,那可真是凶多吉少了。
不过她也不好将这话说出口,拂粼虽看起来浮躁,但从他悄悄提醒自己当心萧鸢这件事可看出,他也是能分清形势的人,而萧蘅这个素来备受宠爱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非得认为自己是挑拨关系,记恨自己不可。罢了,静观其变吧,
早有信使驰入夜鸢城,所以在拂粼的车马队伍还只能遥望夜鸢巍峨的城墙时,城门口已有白遽岚领着百官列队等候了。
萧蘅本不打算见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好在拂粼事先叮嘱再三,才不情愿地从轿子里出来,冲着大伙行了个乖巧的礼,等大家回了礼,才又回到轿子里去,队伍接着往皇宫行进。
戴月澜在队伍后面的轿子里,从一丝帘缝处往外看。百官最前面那个着深紫色官服的应该就是自己的舅舅白遽岚了,长相倒还算正常,远不像师父说的那样可怕。师父对他还真是很讨厌呐。
白遽岚看到萧蘅的模样,心里一松:“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应该很容易对付。”他明白戴月澜因其“女丹师”的身份,并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但他还是细细观察了拂粼的整个车队一番。
正从轿子里往外看的戴月澜恰好迎上了白遽岚的目光,不由得一惊。他给人的感觉像是在寻找一个猎物,而不是自己的外甥女。
萧蘅入宫后,少不得要去拜见皇帝宁岱和皇后文萱,然后又是一群太监宫女为她安排衣食住行,教她宫中礼仪,让她又闷又气,索性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不吃不喝默默流泪。
戴月澜这边就简便许多。皇帝派来接引她的,不是宫女也不是太监,而是一个身着绯色朝服的官员。此人名叫张腾,三十多岁年纪,矮胖的身材,皮肤白皙如女子,两只乱转的小眼再加上几根稀疏的胡子,猥琐至极。
不过人不可貌相,而且能有资格穿绯色朝服,也算是重要官员了。果然张腾自我介绍说他是现任的“国子监祭酒”,奉皇命来引戴姑娘到“落霜小院”居住。
国子监祭酒执掌全国最高学府国子监,只有学识渊博的人,才能坐到这个位子。而“落霜小院”,戴月澜从未听说过,于是边走边听张腾对有关情况的介绍。
落霜小院位于皇宫西北角。尹朝时,身为公主的尹洛在此居住,院名还是她的父亲老皇帝起的。宁朝建立后,宁岱下令将落霜小院周围三十丈之内的建筑全部拆除,空出的地方种上梧桐,然后将其设为禁地。
十六年来,能够进入落霜小院的,除了宁岱,便只有张腾了。说到此,似乎提及往事,勾起了张腾的伤感情绪。他并不想说的更详细,只是默默穿过梧桐林,将戴月澜送到小院门口,说:“陛下听说你连一个奴婢都不要,就特意让你住在这里,说是清静些。”言毕,他便告退了。
戴月澜虽然待人随和,但也不乐于见生人。与生人说话处处要小心谨慎,怕意外伤了对方心情,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心底话都无处去说,白白浪费年华。对于供人驱使的奴婢,她更不想面对。她从小到大从没支使过人,所有事情都是身体力行,实难想象自己以一个主子的身份对谁颐指气使,那模样一定是很惹人讨厌吧。若是对奴婢们客客气气,也是不好,这样一来反倒显得自己是善,别人是恶了。初来乍到,凡事须不引人注目、招惹议论才好。索性自己一个人过活,干净自在。
落霜小院被高高的墙围着,空间还算宽敞,几间小屋窗明几净,十分清新别致,最妙的是院子里还生长着各种争奇斗艳的花草,满满当当,地上的花径只可勉强容一人通过。屋子里的陈设布置的像一个待嫁少女的闺房,也很是朴素自然,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绝不会多一分。
看到这里纤尘不染,戴月澜不禁想:“此地以前是尹洛的住处,宁岱自是视其极为珍贵,想必常常来照看。只是他为何如此割爱,放心让我在此居住?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只须平日更加仔细些,不要破坏了这里的样子才好。”
往后的几天,戴月澜并没有接到什么宁岱要见她的消息,只有张腾来了一次,替宁岱讨了一颗缓解头痛的药丸便回去了。戴月澜也只好每天钻研师父给她写的“丹药宝典”,渐渐的入了神,有了些心得体会,又发现这院子里倒是有许多具有极高药用价值的珍贵花草,平常极难见到,但这些花草可能对宁岱有特殊意义,所以她也不打算打它们的主意。
这日清晨,戴月澜在院子里弯着腰细细观察一朵白色小花。与旁边的同类相比,它只有三片单薄的花瓣,既不花香袭人也不造型别致,却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正入神时,她突然听到耳边一个声音说:“此花名叫‘迎风’。”
戴月澜一怔,抬头看去,发现不远处的花径中走来一个三四十岁的陌生人。只见他一袭青色长衫,身材瘦削,脸色苍白,但并不使人害怕。
戴月澜尚未做出反应,他就接着说道:“别的花被风吹时,花瓣都是向后弯折,以至零落成泥。只有这种花的三片花瓣会抱拢合紧,任风再大,也只能将它整个吹折,即便是化成泥,花瓣也是不会分散的。”
说完这话时,他已走到戴月澜跟前,弯下腰去,向着那白色小花轻轻吹了口气。戴月澜果然看见花瓣缓缓合拢,和他说的一模一样,不禁称奇。
此人多半是宁岱了。早就听说他与所有做皇帝的都不同,行事为人匪夷所思,此次他将戴月澜安排在颇受自己珍视的尹洛故居落霜小院,显然是对她另眼相看。
戴月澜忖道,自己若像个俗人一样地待他,反而会教他觉得看错自己了。正好她平日也不喜做些低眉顺首的姿态,便决定宁岱若不明确表明他的身份,自己就不需说些“参见陛下”之类的话。
宁岱径直向屋中走去,到门口的时候,似乎想起什么,停下来问戴月澜:“我是否方便进去?”
戴月澜略有些意外,没想到传说中的魔头宁岱竟然是个如此知礼的人,虽说此地本是属于他,最近才让戴月澜住了进来,但仍没忽视她主人的身份,便答道:“无妨。”
宁岱在桌子旁坐了下来,戴月澜给他沏了壶茶,他示意戴月澜也坐下,说:“看到你,我就想起了雨岚。十八年前,我初次见到雨岚,也是在这里。不同的是,那时我们都是喝茶的,沏茶的是尹洛。十八年过去了,当初在这里的六个人,只剩下我自己。”他语气中尽是伤感,戴月澜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六个人,想必就是戴烽澜、白雨岚、宁岱、尹洛、尹济和宁峦了。这六个人原本颇为亲密,就连尹朝老皇帝也笑称之为“六人行”。没想到好景不常,短短两年间,一切都烟消云散。
看到戴月澜默默不语,宁岱决定换个话题,说:“前日我差张腾来向你讨了一服治头痛的药丸,倒是十分见效,只是现在却有些腹泻不止,可有法子?”
戴月澜一惊,急忙仔细回想当时情景,却发现是拿错了治积食的药丸。那药丸自然医不了头痛,宁岱说有见效,恐怕是为了照顾她的面子。她也只好把这份“看透不说透”的情领下,又从匣子里拿出两个小瓷瓶递给宁岱,说:“这其中一个是治腹泻的,另一个是止头痛的。”说着,脸就红了。装头痛药的那个瓶子明显和前日让张腾拿回去那个不一样,宁岱当然会一眼看出来。这表明戴月澜也不想掩饰自己的错误,只是“心照不宣”地向宁岱认了错。
宁岱拿了药瓶,站起身来,说:“你安心在此居住,不会有外人来打扰你。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可以叫张腾告诉我,我亲自过来。有时间可以去见见皇后,还有你的舅父、舅母。”说完,便示意戴月澜不用送了,自己往外走去。
戴月澜还没有从刚才的羞愧中缓过神来,此事要是被师父知道,还不知会怎样取笑她。她看着宁岱的背影,心想:“他在外面的形象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与我刚才看到的他,真是天壤之别。难道他在别人眼前,都是装的么?他那句话有什么深意呢,他要亲自来听我说话,而不是通过别人传话,是对其他人都不信任么?他想听我说什么呢?他为何对看起来没什么作用的我这么重视呢?我在这里到底是起到了什么作用?……”
这一连串的问题她想了很久,却一个也没想明白。她只能隐约感到,所有的事情,远不是别人嘴上说的那么简单,这背后可能隐藏着非常大的秘密。
当然,她并不会想到,这秘密不仅有关她,也有关整个宁朝,甚至有关这几十年来天下风云突变的局势。有关过去和现在的一切疑问,都可以从这个秘密中找到答案。人都说人生如棋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此话不错,但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下棋的人,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戴月澜就感到自己像是卷入了一个无法抗拒的命运漩涡。或许她刚一出生便已在漩涡中,只是此时漩涡到了最急剧旋转的时候,才给了她一丝察觉。
也不知到了最后,大家的结局都是什么样子呢。萧蘅会乖乖地当宁湮的太子妃么?萧鸢会不再对拂粼冷冰冰么?拂粼,一想起他,戴月澜就会感到既温暖又无奈。
也许世上像命运一样难以掌握的,还有人的情感吧。